二十一
吴沉水2025-05-02 09:364,673

  

    二十一

    

    

   在高晏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不信妖邪到亲身撞见妖邪、再到数度险些葬身于妖邪,整个时间加起来其实还不到一年。

   期间他遇到的妖邪大多喜欢幻化人形,如元伫大师是鳖,林中女妖是树,犬魇妖邪是犬,玄霜狐妖是狐。

   妖邪想化人、要化人似乎天经地义,但反过来人呢?人能不能化身为妖邪?又为什么会化身妖邪?

   这些问题显然超出了高晏能解答的范畴。

   眼下一个化身为妖邪的死人棺木无法下葬,就停棺在他们安顿的院落里,这事无论是真是假,都得向夏逊禀报。

   然而一路都在赶路,一直等到他们一行人住进了镇子南边赁下的院落,高晏还是没找到机会告知夏逊此事。

    

   老贺赁的那处宅子地处镇子南边,有些偏僻,独门独院,分前后两处,前边是主人自家居所,后面原是花园小楼,如今另开院门,连院子一道租赁给了夏逊他们。

   那地方并不大,推开两扇门,一股荒废之感顿时扑面而来。只见厅堂陈旧,院落里荒草丛生,一抬头,屋檐下有废弃的鸟窝,孤零零悬在屋檐角。

   好在小楼里收拾得还算干净,看得出在他们来之前有人专门洒扫过,就是一应陈设太简陋,厅堂地板上铺着苇席,边角处早已磨出毛边。四壁萧索,无画无任何挂饰,靠墙处安放着一张木塌,其中一条腿垫着河滩捡来的石片。一张竹凭几放在榻上,边角处有虫蛀的空洞,一盏陶灯立在窗台上,灯芯倒是新的,可下面有一大块黑乎乎的油渍。

   夏逊用指尖轻轻抹过凭几,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灰尘,回头四顾这间陋室,良久无语。

   端木娘子正好端着一碗药过来,见他这样,以为他嫌弃地方不好,于是道:“这里实在太旧了,要不还是布个幻境吧,换成咱们住惯的模样?”

   夏逊却摇头道:“不了,比这差的地方,我也不是没住过。”

   他难得这么通情达理,大家都反倒纷纷开始心疼他。端木娘子道:“布阵又不费多少功夫,让老贺先把符幡挂起来,弄妥了你再启阵,老贺?”

   老贺点头道:“在,我先去挂符幡,您放心,这事我做了多少回,早知道怎么做了,重点是不能让郎主委屈了自己……”

   夏逊打断他道:“我像会委屈自己的人吗?说了多少次栖梵镇不比别处,镇上云龙混杂,又有秃驴坐镇,能不动术法就别动,省得扎眼,明白了吗?”

   老贺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还是郎主深谋远虑,对了郎主,适才我在集市上买了些上好的糖渍梅子,等会您喝完了药,正好可以清清口。”

   他罗里吧嗦说着,边说边转身开始寻碟子放梅子,那边阿卢已经在一堆行礼中将夏逊用惯的垫子熏香找了出来,高晏在一旁帮忙抱过去铺好。

   夏逊坐到松软的垫子上,在端木媛容充满关爱的目光中捏着鼻子喝了药,一抬头,忽然见到老旧梁木上挂着一根陈年蛛丝,他顿时觉着浑身难受,放下碗道:“阿卢。”

   阿卢回头道:“在。”

   “画几张清风除秽符四下贴贴。”

   阿卢向来从容不迫的脸上忽然就显出难色,犹豫问:“现在吗?”

   “不然呢?”夏逊指着梁顶问,“让我顶着头顶这玩意歇息?”

   阿卢不敢违背,拿出画符的工具,在案几上排开笔墨,展开画符的黄稠,又调了朱砂,拿毛笔蘸了,悬凝笔尖,却迟迟不下笔。

   一时间屋内忙活的众人都停下手里的事,个个看向阿卢。

   夏逊的脸色开始沉下,眼见就要耐心告罄开口训斥了,端木娘子忙笑着打岔道:“哎,阿卢都许久未画符了,怎么也得想想才能下笔不是?再说了,在这么暗的灯下画符,最耗神不过,依我看,不若明日再……”

   夏逊不留情地打断她,语含威严道:“高天清,再拿盏灯过来,给她掌灯。”

   高晏冷不丁被点了名,忙答应一声,他跑到行礼那正犹豫要不要真找盏灯过去,老贺已经悄悄跟了过去,他从其中一个箱笼中摸出一盏青瓷羊灯,拿火捻子点了,叹了口气,做了个让他赶紧拿过去的手势。

   高晏无法,只得将灯放在阿卢跟前的案几上,这盏青瓷羊灯可比原来的陶灯亮得多,照得那一角落通明,灯光下,高晏更明显地看见阿卢浑身紧张,薄唇紧抿,握着笔的手用力到发红。

   高晏正奇怪间,就听见夏逊喝道:“磨磨蹭蹭等什么?快画!”

   阿卢深吸一口气,以出剑的狠劲豁出去一般猛地就将笔往黄绸上一戳。

   这一下不用看都知道要糟,蘸满了朱砂的笔尖深深晕染了黄绸面,随即一条歪歪扭扭的线条如蚯蚓爬行般描过。

   阿卢憋着劲,白玉似的脸庞面无表情,眼神凌厉,仿佛一笔一划不是在画符,而是在砍杀什么了不得的妖邪。

   高晏看着都替她累,他回头瞥了眼端木娘子和老贺,发现他们都神情复杂,分明有担心,但又带着恨铁不成钢。

   夏逊此时已经坐不住了,他蓦地站起,大步走到阿卢跟前,只瞥了一眼她画的符,就如被刺伤一般不得不闭了闭眼,过了会,他伸手指点了点,忍耐地道:“这一笔错了,这一笔也错了。”

   阿卢嗯了一声,努力控制着笔想画成对的,岂料越描越难看,好好一张黄绸上扭扭曲曲,犹如蚯蚓爬行一般。

   夏逊耐心终于告罄,怒道:“起开!”

   他夺过阿卢的笔,单手劈开一片黄绸,行云流水画就一个漂亮的符文,符成的瞬间符尾迸出三寸银芒,一股清越之气顿时充斥室内。

   “清风除秽符,形似山巅浮云游走之势,取清风徐来荡除污秽之意,符胆中含九叠箓,符笔不断才能气韵不衰,这其中的道理是什么?”

   阿卢结结巴巴答:“是,是因为符文暗合四时天气,不对,是节气,节气流转……”

   夏逊喝问:“节气流转之后呢?”

   阿卢眼珠子转动,不由自主瞥向端木娘子,端木娘子正拼命用口型悄声告诉她“春分启东溟之风,霜降收九州之秽。”

   阿卢断断续续答:“春,春风,那个启……”

   她脸色涨得通红也憋不出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郎主,我记不住,我错了,您罚我吧。”

   她说完也不废话,起身下地,双膝一弯,干脆利落地跪在夏逊跟前,顺手还拿了剑鞘双手奉上道:“没有藤条,您先拿这个打。”

   夏逊气得直喘气,操起剑鞘就要揍她,阿卢直挺挺跪着不避不让,纹丝不动,脸上反倒带了一种毅然决然。

   端木娘子和老贺只能在一旁着急地看着,但谁也没有开口劝,平时嬉皮笑脸怎么说都行,但在传道受业这等大事上,他们谁都不敢多一句嘴。

   就在剑鞘要落在阿卢身上之时,夏逊忽然间心灰意冷,他将剑鞘丢下,捂着胸口颓然坐下道:“教了这么久,连一道清风除秽符都画不出,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哪天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阿卢,不是每一种妖邪都能用剑杀的……”

   阿卢闻言骤然红了眼眶,她翕动嘴唇,呐呐道:“郎主……”

   夏逊长叹一声道:“看来,是老天要绝我夏氏的符箓传承啊……”

   “不,不是的,”阿卢急了,笨嘴拙舌地道,“我只是学得慢,不是学不会,郎主,我今晚就去练熟它,练不熟我绝不睡觉……”

   就在此时,边上忽然吹来一阵微弱却明显的清越之风。

   夏逊诧异地转过头,发现高晏伏在案上举着一张新画的清风除秽符,略有些惊喜地道:“郎主,原来清风除秽符的意思是真的会有一股风吹出来,妙啊,想不到小小一张符箓竟有造化之功……”

   霎时间,所有人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连夏逊在内,全屋陷入某种尴尬的沉默中。

   随后,夏逊走了过去,拿过高晏手里的符端详再端详,目光复杂地问:“你怎么画的?”

   “您这不是有样本吗,我依样画葫芦而已,”高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小时候常看侍女们绣花都要先学描花样子,不瞒您说,我也描过几张,刚刚心里想着我先跟描花样子似的把这符描下来……”

   “然后你就描成了?”

   高晏不好意思地笑:“我,我也料不到这事没想的那么难……”

   夏逊直直看着高晏良久无语,他的神情中掺杂了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有欣喜,又有悲戚,似有期许,又带着无奈与遗憾。

   高晏惴惴不安,求助地看向其他人,却发现大家的眼神同样怪异,像撞见什么前所未见的新奇玩意儿一般,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高晏以为自己做错了,忙道:“郎主,我不懂规矩擅自画符,您责罚我吧,放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夏逊微微闭上眼又睁开,他瞬间将所有情绪掩下,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符放下,道:“画个符而已,能有什么规矩?画吧,能画多画,今晚之内画个十张,不,十五张……”

   端木娘子道:“十五张怕是不够,院子里也要贴。”

   “那就二十张,能画吗?”

   “我?”高晏结结巴巴道,“可我没学过画符,刚刚也是只是瞎描一通……”

   “那就瞎画吧,”夏逊疲惫地摆手,“爱怎么画就怎么画,随你。”

   “是。”高晏想起人化妖邪的传闻,忙道,“郎主,还有一事,我听镇上的孩童讲,这座宅子里停了一副没法下葬的棺材……”

   “栖梵镇,没法下葬的又何止棺材?”夏逊转身,冲端木娘子招手道,“媛容,我忽然觉着有些饿,走,咱们弄点吃食去。”

   他这句话仿佛一锤定音,大家顿时开始没事找事地动了起来,端木娘子道“咱们做汤饼去”,老贺忙接了句“那我去劈柴生火”,阿卢也道“我帮忙和面”。

   呼啦啦之间,几个人走得干净,诺大一个厅堂里只余下高晏和两盏灯。

   高晏有些好笑,他重新坐回案几前,抽出裁好的黄绸,执笔蘸了朱砂,再次开始画符。

   清风除秽符的符文结构乍看繁复多端,线条如一团乱丝,毫无规律可循。然而看在他眼里不知为何却犹如山川走脉、江河伏流,万象虽杂乱而皆有其道。

   一开始画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生怕哪一笔错了毁了整张符,可等他画多几张后,忽然间无师自通,开始从符文的线条起伏中体悟到另外一些东西,他开始发现,原来符文那些线条的起落顿挫皆有其象,仿佛蕴藏着天地间的奥妙,每一笔的轻重缓急皆与天地间的律动互为映照。轻笔好比子时松针上凝结的晶莹露珠,需屏息点过,笔画一重,露珠惊堕则神韵全无;而到了重笔之处又好似四季节气流转其中,春生秋藏、夏至冬寒皆有定数。

   画着画着,他进入忘我的玄妙之境中,仿佛呼吸起伏与笔墨运转联结,而笔墨运转又与自身之外天地间无法形容的浩瀚而神秘的律法联结。

   高晏运笔不再拘泥于画得像不像,而是随心所欲,自在逍遥。在最后一道符勾尾之时,一声隐约的清鸣悄然响起,霎时间一道金光自符文中飞出,于室内回环跳跃,顿时整间厅堂清风徐来,令人神清气爽。

   他沉浸人我两忘的境地,对此全然不觉,完全不知道这一幕却被窗外未曾远离的夏逊看在眼里。

   他负手而立,目光幽深,盯着眼前这一幕神情似喜还悲,随后,在那道金光即将破窗而出冲到院落之时,挥袖一挡,拦了下来。

   天地仍静,可有些东西,却已在悄然苏醒。

   端木娘子走到他身边,悄悄问:“阿晏这二十符,算是画成了?”

   “岂止成了,”夏逊感慨地叹息,“笔随心动,心与气转,气通天地,而这不过是他第一次画符。第一次画符就能直勾符胆,说出去谁敢信,谁能信?某些榆木脑袋的人要是能及得上他万一,我真是死了都能瞑目。”

   端木娘子讪笑:“别这么说,阿卢已是很努力了……”

   “努力有用吗?”夏逊淡淡道,“我以前单知道人与人有别,却不知道原来庸才与天才之间的差距是天渊之别。”

   “术业有专攻,我小时候学女红,把十个手指头刺得血淋淋都绣不成一朵花,可让我给病患开膛破肚缝合伤口,我手艺比谁都强。更何况阿卢跟阿晏能比吗,阿卢自小在读书认字上就举步维艰,旁人认得一千字,她刻苦习之也不过认个百八十,可阿晏是谁啊,他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身负灵……”

   夏逊回头,眼神凌厉,成功止住了端木娘子险些脱口而出的那个词。

   “世间修道之人,修到一定境界后五感通达,能因名而感,因声而感,栖梵镇的秃驴就是其中之一。有些词,不可说。”

   端木娘子忙点头:“嗯,下回再不说了。”

   夏逊道:“阿晏的二十张符也该画好了,我们进去吧。”

   端木娘子点了点头,两人正要走进去,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夏逊回头,正见到老贺快步走了过来。

   “郎主,前头有异动,我与阿奴跟过去后发现,主人家没有卧房只有灵堂,灵堂里停着一副棺材。”

   夏逊皱眉道:“棺材而已,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

   老贺道:“棺木无甚稀奇,但灵堂却有妖邪气息。阿卢已经进去查探了,我先过来向您禀报一声……”

   “妖邪?”夏逊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什么妖邪能在无得那个秃驴的九钟梵音下溜进栖梵镇?这倒是真稀奇了,走,去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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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阿卢有失读症,又称阅读障碍,在古代这种孩子只会被人误以为学习不用心不认真。

  

继续阅读: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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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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