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若不是亲眼所见,高晏绝对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栖梵镇这样的地方。
看起来是依山傍水的一处避世之所,哪知一踏入镇口,便会发现已然置身于一处热闹非凡的大集市中。
小镇正中是一条通衢大道,上面尘烟四起,行人如织,比肩接踵。数不尽的商贾旅客、贩夫走卒穿梭其中,车马往来络绎不绝。道路两旁的商铺摊铺鳞次栉比,店面首尾相衔,铺面内外堆着大量的货品,繁盛程度竟不亚于邺城云集八方商旅的草市。
然而高晏一眼望过去,发现他们卖的全是纸马灵幡、棺被魂帐之类,要不然就是金银锭纸、浮图引魂等物。
他这才明白为何夏逊说这个镇的人多以营造棺椁、铺设葬仪为业了,因为目之所及,整个栖梵集市卖的全是丧葬用品。
哪怕在邺城,专事殡葬之业的也不过固定五六家,零散七八家,高晏长这么大,从来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丧葬用品,而且花样繁多,见所未见,看得人眼花缭乱。
老实说,冷不防见到眼前铺陈开这么一大片专卖冥器纸扎、棺材牌位的地方是略有些觉得渗人,然而等他骑着马在这条大街上慢慢走不到片刻,这种感觉便荡然无存。
原因无他,因为这里的商铺摊位售卖的虽多为阴间用的东西,可整个集市生意兴隆,往来人等谈笑如常,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落。间或也有调皮的孩童东跑西窜,也有老匠人蹲在屋檐下编扎纸马,巧手翻飞,铺子里坐着的妇人手持画笔替纸侍女描眉,旁边亦有热气腾腾的汤饼摊、饴糖车照样叫卖。
卖的是死人的东西,为的却是活人的生计,栖梵镇死生虽殊,但展开来,都是一派人间的烟火气息。
高晏受这充满生机的市井之气感染,看着看着,竟莫名也有些兴致勃勃。
“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
高晏一转头,看见夏逊不知何时又支起窗棂悄悄往外瞧,他的脸隐在阴影中,只隐约见到那道精雕细琢的下颌轮廓线条。
高晏答道:“回郎主,我确实许久未曾见过如此热闹的集市,想来这里百姓也比其他地方安居乐业、家给人足。”
“是吗,”夏逊冷笑道,“别忘了,这里以死为业,生意越好,说明死的人越多,栖梵镇的人是没怎么死,但外头呢?兵祸连年,生灵涂炭,方圆百里的白事都赶来这办,不热闹才怪。”
他意犹未尽,又带着嘲讽之意继续道:“百里亡灵聚此间,死生交替繁华界。就这,也好意思说安居乐业、家给人足?”
高晏愕然,仔细一想,又觉得夏逊话虽偏僻,却也有他的道理。
他正待回话,却听啪的一声,那窗棂被毫不犹豫地拉下,夏逊已坐回车中不再理会他。
高晏隐约察觉,约莫此刻夏郎主的心情不大美妙,他不明就里,只能猜测或许这个时候夏郎主舟车劳顿,正是身体不爽快,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又或许这个以死为生的奇特镇子确实犯了夏郎主的忌讳,毕竟为死人操持的买卖就算再生意兴隆,对修道之人而言,怎么看都有点晦气。
什么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不要去触夏郎主霉头。没见阿卢早就摸透了规律,一个人骑马远远走在前面吗?
高晏摇头一笑,他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对这位小孩心性、刀子嘴豆腐心的夏郎主少了当初的敬畏和警惕,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回护与宽宥之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毕竟对着夏逊那样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谁会认真同他计较?谁又会真愿意惹他动怒生病?短短几日,高晏已无师自通,明白了夏逊身边几个人心照不宣的处事原则。
他生怕再呆在车厢边又遭训斥,忙驱马快走两步,赶上阿卢,随口一问道:“阿卢,老贺先来镇上寻落脚的地方,不知可曾约好在哪碰面?”
然而阿卢没有回答他,阳光下,她背脊挺直,带着一种古怪的专注直直地盯着左侧方。
高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边道路尽头峰峦叠嶂,苍山白雪下隐约露着浮屠塔的白影。
“阿卢?”
阿卢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忽然讲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她说:“要敲钟了。”
高晏微微一愣,未及细想,就听见浮屠塔那边传来一阵悠扬深厚的钟声。
这钟声格外庄重铿訇,声彻全镇,仿佛一直响到你的魂魄深处,再一同带出来波纹回荡。
而最奇特的是,随着钟声一响,整个集市上做买卖的店主、讨价还价的客人、手持篾刀正削竹片的匠人、揪着孩子的衣服正准备开揍的妇人全都停下手。人人都站起来,不约而同转向钟声响起之处,脸上带着肃穆专注的神情,仿佛聆听的不是钟声,而是什么需仔细认领的神谕一般。
原本人声鼎沸的集市如同有人拿了一块抹布,强行抹去了所有不必要的声响。
到处都安静下来,就连炉灶里烧的火也不敢噼啪过响,一个孩童咧嘴正要哭,被他阿母慌忙捂住了嘴。
此时高晏身下骑着的马忽而抬起头想扬蹄打喷嚏,高晏还未来得及反应,阿卢已伸手不由分手按住高晏的马头,她用了内劲,强行迫使马安静停下。
高晏大惑不解,一瞥阿卢,却发现她浑身紧绷,一张脸如罩冰霜,哪怕对上再凶残的妖邪,高晏也未见过她这般如临大敌。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庞然大物透过钟声的声波四散传开,霎时间将它的感知铺满整个镇子方方面面,连犄角旮旯也不放过。
高晏甚至能感到这股强大的探知力拂过他的肌肤,登时令他汗毛倒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手悄悄摸上腰间的柴刀。
阿卢轻轻将食指压唇,示意他切勿轻举妄动。
钟声足足响了九下才慢慢停了下来,钟声一停,市集上各种人声、车马声、吆喝声、买卖声又再度响起,整个栖梵镇犹如死而复生一般,重返人间。
听过钟声后,每个人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对着周围的人开始一声声地互道恭喜。
“钟响九下,福到万家。”
“九声如意,百事亨通。”
“九钟声响,生意兴隆。”
“无得高僧,庇护苍生。”
……
一时间,到处都响起类似的话,仿佛整个镇子都被那九下钟声洗净了所有的不安与烦扰,不管是镇上百姓还是外来商旅,人人都像在这钟声中得到莫大的祝福,甚至有人惬意地大喊“不枉我赶了两百多里路,今朝听得小瓦官寺九钟,回去定一切顺遂。”
“同福同福,一切顺遂啊。”
大家夸张地哈哈大笑,人人忽而开始与人为乐,自己也乐。于是店主算账的时候不锱铢必较了,纸扎肆主讲好价后多送了一朵纸莲花,火塘里的火重新噼里啪啦地燃烧开,就连准备揍孩子的妇人下手也轻柔了许多。
整个集市充满着一种怪诞的、被强行拔起的喜气洋洋,看得高晏越发心存警惕。
突然间,一个孩童拿着一只纸扎的小马冲到他们跟前,高高举起,冲阿卢喊:“女郎,同福同福,买纸马吧,我家的纸扎特别结实。”
那是一只寻常见不到的小纸马,做工精巧,仿佛专为烧给早夭的孩子所用,特地将马头马身做得憨态可掬,马脖子处甚至还系了小红绳,唯有马眼处用墨线勾勒眼眶,未见画上眼珠。
然而就是这么一只小纸马,却令阿卢一见之下浑身僵硬,木然不动。
“同福同福啊女郎,同福……”
阿卢呼吸紧促起来,她如临大敌,仿佛盯着的不是纸马,而是什么厉害至极的妖邪怪物,握着缰绳的手甚至不由自主地收紧。
就在此时,一只手横过来拉住她的缰绳,高晏的声音稳稳传来:“同福同福,我们不买。”
孩童失望地问:“真不买?这是我亲手扎的,还未点睛,我可以给你点红色,很漂亮的……”
“不买,烦请让一让。”
孩童垂头丧气地让到一旁。
高晏见他可怜,从怀里掏出两个大钱,丢了过去给他,孩童诧异接过,看清楚是钱了,慌忙要还回去,高晏笑着道:“小郎,你的纸马扎得不错,请你吃糖。”
孩童眼睛一亮,随后嘻嘻一笑,转身风也似地跑开。
高晏这才松开阿卢的缰绳,示意她可以走了。
阿卢回过神来,她有些尴尬,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天生的不善言辞。
高晏若无其事道:“那小郎小小年纪,想不到纸扎手艺已如此之好,若不是嫌纸扎晦气,我都想买一只赏玩。对了,他为何不为纸马点睛?”
阿卢哑声道:“点睛引魂,烧的时候再点。”
“原来如此,你懂得真多。”高晏笑道,“看来这个镇子处处是讲究,他们适才互道同福又是何意?”
“因为瓦官寺的钟声。”
“那钟声有何特别?”
阿卢恢复了往常神色,淡淡地道:“普天之下名为瓦官的伽蓝寺何其多,但这里的瓦官寺有高僧无得主持,名声远扬,人称小瓦官寺,寺内每逢十五钟响九下,沐浴钟声者皆得其护佑之福。”
高晏诧异道:“不会是那位被誉为无上禅师的高僧无得吧?他……”
阿卢漠然不语。
高晏颇感吃惊,因为他以前就听说过这位无得僧人。
据说他佛法精深,能演狮子吼破除邪见,能法杖触地以作雷鸣,能诵《涅槃经》超度北地战场无数亡魂,能真正做到龙池取莲,烽火避让。
多年来无数达官贵人想请无得讲法,但十余年不闻其所在,却原来隐居在这栖梵镇的小瓦官寺。
如此一来钟声里那股被窥探之感便说得通了,无得是得道高僧,自然有不可思议之神通。他在此避世修禅,允诺庇护一方百姓,自然会借钟声放开感官,感知镇中有无妖邪钻了空隙,以便防范于未然。
而百姓们对他的崇拜也顺理成章,战乱连年,越乱菩萨越忙,更何况一位高僧呢?
高晏看出阿卢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指着一旁的棺材肄大惊小怪道:“阿卢,你快瞧,那个不会是阴沉木吧……”
“不是,只是刷了一层漆……”
“那边的呢?”
“普通柏木而已。”
“引魂幡写的都什么字,太丑了。”
“鬼文不是给生人看的,不过那字写得吧,确实不如何。”
“哈哈哈是吧?哪怕写鬼文,也不能毫无骨架气韵……”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慢慢走完整条大街。
走完这条通衢大道等于走完整个集市进到镇子内部,这里的人流终于不再密集,车马也终于可以走得稍快一些。此时两旁的房屋样式也不再全是铺子,出现了众多民宅院落,一色白墙黑瓦,素雅简洁,墙内晒衣,墙根晒柿子,鸡鸣狗叫渐闻,就如其他的寻常镇子一般,只是家家门户并不悬桃符,也不刻神荼、郁垒二神名讳,而是多用朱砂笔画两朵鲜红的莲花,含苞待放。
道路尽头行将拐弯之处,伫立着一名男子正翘首以盼,一见到他们,立即招了招手,飞快地朝他们奔来。
高晏停住车马,回头禀道:“郎主,是老贺。”
老贺脚步飞快,没一会就跑到跟前,笑呵呵地冲他们点点头,先上前在车外行了礼,恭恭敬敬道:“郎主,端木娘子,你们可算来了。宅子我已寻好,眼下就可过去。”
“嗯,辛苦了。”夏逊在车内恹恹地回了一句。
端木娘子半启车窗问:“是什么宅子?离这可远?”
“在镇子南边,地方有点偏,是一处宅子闲置的后院,主人家原本不想赁,但他手头紧。我又肯加钱,就给赁了下来。”
端木娘子笑道:“那咱们快些走,郎主已讲了不止一次骨头都躺疼了。”
老贺忍笑答应了一声,上前赶车,高晏和阿卢一左一右护着车正要出发,阿卢忽而道:“高天清,那小郎又来了。”
高晏抬头,却发现刚刚拿着纸马要卖他们的孩童,此刻嘴里含着糖,犹豫着不敢上前,但看他神情又分明有话要说。
高晏回禀道:“郎主,有位小郎寻我,大概有话要说。”
“去听听,回头赶上来便是。”
“是。”
高晏跳下马,牵着马走到那孩童跟前,蹲下来与他对视,和声问:“小郎,你又寻我作甚?先说好,我可不买纸马。”
“纸人也不买吗?”
“不买。”
“先买了存着,人始终有用得到的一天。”
“用得到的时候再说吧,”高晏笑着道,“兴许有一日……”
他哽住,一股突如其来的悲怆霎时犹如洪水决堤席卷而来。
兴许有一日又如何?他难道是能为逝去的亲人风光大葬,还是为已横死的弟兄们捡骨归乡?他一个苟活之人,有何面目去做这些事?
高晏仓惶地别过头,却听见那孩子替他说完:“兴许有一日你会再来寻我,对吧,那咱们说好,到时你找我定全套的金屋玉宇,麒麟游龙。”
高晏红了眼眶,无声地点了点头。
“看在你请我吃糖,以后又会找我定纸扎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孩子左右看看,凑近他低声问,“你们可是赁了镇子南边的宅子?”
“你怎知道?”
孩子睁大眼,理所当然地道:“净境迎圣日将至,镇上到处都是来观礼听梵音的人,所有的邸店屋子都赁空,连我家柴房都住了两个人。眼下除了南边那处宅子还空着,镇子里哪还有地方?”
高晏皱眉问:“那处宅子为何空着?”
孩子嚼着糖,含含糊糊地道:“因为吧,那处宅子里有一副棺木停了好几年都没葬。”
“你们这不是都在做丧仪生意,真的还有停棺不葬的。”
孩子犹豫了一下,悄声道:“大人们不让我们跟外地人瞎传话,我看是你才说哦。”
“请讲。”
“我们这死了人,要能葬早就入土为安了,停棺不葬,自然是因为不能葬啊。”
高晏这下有些好奇了,问:“哦,难不成死者诈尸?”
“诈尸有什么稀奇。”孩子煞有介事地道,“死的那个,已经不是人了,是妖邪。”
高晏吃惊问:“人变成妖邪?你,你没瞎说吧。”
“我干嘛骗你?不信打听打听去,镇上的人都知道,”孩子模仿大人的口吻神神秘秘地道,“还吃了好几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