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高晏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年轻的乡主。
之所以是久违,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美的乡主了。
在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誓要摘花园中最好看的一朵牡丹送给自己的母亲,是因为他真心觉得,整个高氏上上下下无数女子,没人在容貌上能及得自己母亲半分。
那是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仿佛她从头到脚都笼罩在上天恩赐的荣光之中,而接近她的人,也晕乎乎地被笼罩入这片朦胧的柔和光线里,只肖看着她,只是看着,便能心满意足,但又满心忧伤。
那时候他就感到,美到极致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就好像有谁轻轻划破你心上的一个口子,刺痛而无法忽略。小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在乡主身上,他渐渐懂得,原来这种难过,在于韶华易逝,在于人事侵扰,在于女子生在人世间的种种难为,方方面面的不可逆转的磨损。
高贵如乡主,却也在与高樾、与整个高氏的对峙、算计与筹谋中,逐渐、缓慢地黯淡了眼中的光,那曾经犹如琉璃碎片在日光下霎时间的惊心动魄。
但在这个梦里,她仿佛时光倒转,温润丰盈,全然没有日后犹如刀削斧劈般的瘦削凌厉,令高晏霎时间泪如泉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也觉得很羞耻,但他就是忍不住。
“天清,莫哭。”年轻美貌的乡主蹲下来为他拭泪,自己也红了眼眶,她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只留下一句,“天清,莫哭。”
她的话并没有令高晏止泪,反而令他哭得更伤心。
乡主着急忙慌,将他拥入怀中,这时的高晏才发现梦中的自己不知为何变成稚嫩幼童,能被母亲一手抱起。
乡主抱着他,问:“往后没有阿母,你再这么哭可怎么好?”
为什么会没有阿母呢?高晏急了起来,他攥紧乡主的袖子不放,无声地问,为什么会没有阿母?你要去哪?
你,会去哪?
乡主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放下,含泪摸了摸他的头。高晏大急,伸出手想抓住她的,然而一抓之下,触手却是一层薄薄的绢帛。
高晏惊诧之下抬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张单薄柔软的帛画,那画无风自动,飘到半空,突然开始烧了起来。
从底部开始,火焰一点点舔食画像,终于吞噬了安平乡主那张盛世容颜的脸。
梦中的高晏流着泪,徒劳张开双手去接,但灰烬四散,哪里能接得住。
高晏扑到地上,慌忙用手收拢那些灰烬,还没收拢多少,突然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猛兽嘶吼。
高晏吃惊转过头,身后不远处,竟然是那只虎头而背部长了翅膀的妖兽。它瞎了一只眼,背部有伤口,散发着恶臭,盯着他目光仇恨而贪婪。
高晏大骇,慌忙退后几步,旋即撒腿就跑,妖兽怒吼一声,四足用力瞪起,直冲他飞扑过来,狠狠将他撞飞。
高晏被撞到半空,又狠狠落下,摔得极惨。他挣扎着翻过身,却见妖兽好整以暇,慢吞吞地迈步朝他走来。高晏反手摸后背,竟然再次让他摸到射日弓,他大喜之下,立即想要弯弓搭箭,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妖兽被彻底激怒,呼啸着急速冲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一下狠命咬到他的右臂上。
咔嚓一声,高晏清晰地听见手臂骨头断裂的声音。剧痛袭来,他忍不住惨叫一声,猛然睁开双目。
映入眼帘的,是肮脏阴森的牢房,墙壁上燃着一根火把,火光跳跃,明灭不定。
他趴在地上,右臂正被人强按在地上,借着囚室黯淡的火光,边上有另一个人举起石锤,猛地重重砸下。
骨裂之声再次传来。
高晏痛得眼前发黑,冷汗涔涔,颤抖着声音道,“我乃高氏嫡子,你们敢……”
“高郎君,这你可别怨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高晏抬起头,正见谭献师还穿着他那身道袍,头上没戴冠,笑吟吟地走过来。
他挥了挥手,行刑的两人悄然退后,随即弯下腰,凑近火,那张假模假式的神仙脸在火光中明灭不定。
“谁让你天生神力,箭法无双?足下大君千叮万嘱,必先将你的手废去,不然,你日后出去了,又弑父滥杀怎么办…”
高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谭仙师噗嗤一笑:“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受足下大君所托,要先废了你的手。”
高晏颤抖着嘴唇,他想问为什么,但忽然之间,一种深沉的被放弃的悲哀席卷而来,令他心神俱伤,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问什么。
“你锋芒太露,盖过尊上多年。啧啧,什么高氏千里驹,名声大到我在京都都曾听闻,可一个儿子名声这么大,老子要如何自处?你可知外头的人怎么称呼高郎主?大家都说,那是安平乡主的夫婿,高天清的阿翁,哈哈哈哈。”
高晏红着眼,哑声问:“我阿母呢?”
谭献师轻描淡写地道:“你阿母乃反王之女,高氏之耻,几日前,就自缢谢罪了。”
高晏震惊之下,失声道:“你胡说,我阿母绝不可能自缢,绝不可能……”
“她不自行了断,难道留着连累整个高氏?放心吧,高宗主仁厚,许其棺椁入葬高氏坟茔,也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而空洞,像那梦中飘来散去,怎么也抓不住的漫天灰烬,一阵风过后,注定都要灰飞烟灭。
高晏在一片空茫茫之中,固执地抓住一个点。
“不,阿母不会自缢,我阿母,死都不会低头!”
谭仙师哈哈大笑,犹如解答信众什么愚蠢的问题一样蹲了下来,耐心十足地道:“高郎君,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人是不是自己上吊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她已经死了,河间王作乱,这时候不当机立断、大义灭亲,难道等着一起陪葬?你也别怪主事的人薄情,须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序,阴阳皆有道,贵府阴阳之序颠倒多年,大家难免心中有怨。”
高晏霎时间万箭攒心,痛入心扉,他涌上了泪,拼命咬唇,却依然呜咽出声。
他死死盯着自己被砸断的手,这只手,曾被慈母握在手中,仔细擦拭过,安抚过,现在,却呈现不正常的紫红肿胀,如果乡主还在,看到该多难过。
尽管稍稍一动都疼得犹如万箭穿心,然而也并非全然不可控制。高晏咬着牙忍着痛,在暗地里慢慢收拢手指,一边运力,一边道:“仙师,事到如今,一切皆是我高天清的命。但有一事我想不通,还请不吝赐教。”
谭献师很好脾气地道:“请讲。”
高晏缓慢地问:“我一入府,就踏入你所设的幻象之中,对吗?”
“更早,”谭献师笑着道,“从你见到苏谭之开始。”
高晏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谭之是我知交好友,他要劝我,绝不会反而以言语诱我入府。”
“谭小郎君可比你懂变通,邺城风声一不对,他就不知道躲哪去了,”谭献师不无遗憾地道,“不然以他做局,会精彩许多。”
“你设幻象诱我杀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实我不顾人伦、嗜杀弑父,但我不明白,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高晏问,“只是因为在紫川苑我得罪过你?谭仙师,你有这么小气?”
谭献师愉悦地笑:“高郎君,若非我急需你心头血炼器,你这样的人,原也值得我结交一番,可惜啊。”
“我的心头血?”
“你不知道?”谭献师奇道,“你生来负乾坤正罡之气,万中无一,要不然怎可能身陷幻象中却能破局而出?像你这样的人,骨骼血液皆可炼器,其中尤以心头血为最佳。古书记载,以你的心头血练成的神器,可判定吉凶、审察存亡、省察祸福,藏往知来,得神明符命相佐,弼成人事。”
他越说越兴奋,凑近高晏,贪婪地盯着他。
高晏哈哈大笑。
谭献师问:“你笑什么?”
“仙师,你要取我的血何必这么麻烦,说几句好听的,也许我就答应了。”高晏道,“若能替我救阿母,我必定肝脑涂地以身相报,你费这么大劲,真是……”
他后面的话忽然低不可闻,谭献师不由自主地又凑近一点。
“真是找死!”
突然间,高晏那只已经被砸断的右手伸了出来,将猝不及防的谭仙师一把拉近,随即健全的左手迅速出击,掐住他的咽喉,使出浑身的力气死死捏紧。
高晏从小练武,最开始练的便是双刀,右左双手同样出色,只是后来更爱骑射,才用右手更多。此刻他又是拼命用劲,霎时间谭仙师就被掐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拼命想掰开,却徒劳无功,逐渐双目渐渐往上翻白,双腿蹬得越来越无力。
就在掐断谭献师咽喉之时,一阵疾风自脑后袭来,随即重棍挥下,生生将高晏打翻。
那两个行刑人并未走远,一发现牢中情况有异,立即赶来解救。
乱棍如疾风骤雨一样劈头盖脸打下,高晏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他却依然没放松卡住谭仙师的手,行刑人见势不妙,一棍子打到他右手骨折处,剧痛袭来,高晏禁不住松了手。
这一下松手,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谭献师死里逃生,滚到一旁捂住喉咙咳了半天才缓过劲,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脸色狰狞,盯着高晏道:“来人,左手也给我废了。”
“是。”
行刑人上前,一人死命压住高晏左手,另一人托着沉重的石锤过来,一声暴喝,石锤高高举起,狠狠砸下。
骨骼碎裂声再度传来,这回更清晰,也更明确,毫无回转余地。
高晏惨叫一声,眼前一黑,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然后,他半睁着眼,看着谭献师朝他走来,蹲下,扒开他的衣襟,露出胸膛。
这一次,姓谭的收敛了得意洋洋,没再废话,而是掏出一柄样式古怪的青铜刀,一只同样形制古怪的小玉碗,他举起刀,借着火光,用力划破了高晏的胸膛。
血流如注,谭献师以手指蘸血,画了一个符咒,流出的血液便尽数落到玉碗之中。
高晏失血过多,浑身冰冷,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他听见谭献师懊丧地尖叫:“不对,这血怎么回事,怎会如此?!”
高晏露出了今晚以来唯一一个真实的笑,他想,看来妖道失算了,不管因为什么,只要他不能如愿,我便高兴。
我是安平乡主之子,河间王外孙,我们宁死也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