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邺城,远远的,便能看见广阳门。
这是邺城的南面三城门之一,正南的城门称永阳门,门上起楼,朱柱白壁,仰宇飞檐,气势非凡。以永阳门为中心,东西两边相去五里处各有一门,东边称广阳门,西边称凤阳门。
尽管广阳门比起来朴实许多,但却是高晏最经常出入的城门。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城门离官道最近,去邺城外的几处浮屠寺院、名山大川也最方便。
每年春末秋初,不记得有多少次,他陪同安平乡主出城礼佛,或与苏谭之等一众公子王孙纵马踏青,马蹄车缘碾过广阳门的青砖路,清脆悦耳、动人心弦。
进出得多了,他很自然便与守城的兵士混熟。
能跟他玩一块的公子王孙如苏谭之一流,都是不拘小节、豁达豪放之人。他们出身富贵,惹是生非,但却也出手阔绰,不吝金钱。一来二去,上到校尉,下到小卒,几乎每个守广阳门的兵士都领过他们的赏,自然也乐意给他们行各种方便。
有时遇上天冷或雨雪,不凑巧又要出城,或从城外赶回来,高晏还会下马进他们的营房,与校尉士卒们一道烤烤火,毫无架子地嬉闹一阵,喝碗热汤再走。
广阳门在高晏心中因此得以不同。
这座城门虽处东南向,但却是南面城墙三个城门中建得最高的一个。城门始建的年月早已不可考,但自前朝以来,每隔十余年便重修一次,到得高晏出生的时代,广阳门的城垛包着城砖,已经高达八十一层。
城墙上有城楼,玲珑的八角楼高耸其上,顶高五丈,站在楼上视野宽阔,外可远窥敌情,内可鸟瞰全城。
此刻,骑马归来的高晏抬起头,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广阳门上八角楼。
他归心似箭,正要拍马直冲,但就在这时,他却看见城楼上有人的脑袋一晃而过。
“郎君,兵士发现咱们了。”姚大道,“这会定是报给了校尉,校尉会给咱们开城门的。”
高晏没回答,他一马当先,带着众人朝城门而去。
来到近处,他们发现城门确实已然打开,门下围了一排兵士,比以前那三五人的队伍显然是多了许多人,然而奇怪的是,高晏一眼扫过去,竟连一个熟面孔都没看到。
高晏心里不免犯嘀咕,他还没说话,领头的校尉却跑了上来,殷勤地笑道:“来的可是高氏郎君?”
这也是个生面孔,高晏瞥了姚大一眼,姚大上前代他回答:“正是。你是何人,怎么以前没见过,新来的?”
“正是,小的这几日才调任广阳门,见过高郎君。”
校尉行了礼,姚大在马上回了,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们郎君今天回来?”
“乡主命人传令要小的多留心,说是这两日郎君会回城。”
高晏面不改色对那校尉微微一笑:“原来是这样,辛苦了,姚大,赏。”
姚大抛出一个小钱袋,校尉忙伸手接了,眉开眼笑道:“谢郎君赏!”
姚大随意地问:“老丁呢?怎么不见他?”
“回郎君,老丁家中有事,请假了。”
高晏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带着众人骑马直入城门。
直到渐渐看不见城门,姚大才着急地道:“郎君,情况不对。”
高晏皱眉道:“你也看出来了?”
“早看出来了,乡主送您离开,怎会又盼您回来?而且广阳门校尉是老庞,我胡扯一个老丁,那人居然不生疑,可见他对原来谁守城一无所知。更何况,他那些兵个个穿铁扎甲,戴札片盔,这帮人不是来守城,更像是,来打仗……”
高晏沉着脸道:“关键是,跟谁打仗。”
姚大变色道:“郎君,高府有变,我马上护送您离开!”
高晏喝道:“我阿母在那,我能去哪?”
姚大不甘心地道:“乡主身边有并州的部曲精锐保护,我怕这里有人布了局专门等着您……”
高晏怒道:“姚大,你别忘了,我除了是河间王女之子,还是堂堂正正的高氏嫡系子孙,高氏宗族在,宗长在,我回到自己家,何惧之有?!”
姚大呐呐地闭上嘴。
高晏按捺下脾气:“但你的疑虑也不无道理,这样,你率大部分部曲先从小巷遁走,散开藏匿城中等我命令,其余的马车随扈跟我回府。”
姚大惊道:“不行,我们走了,您怎么办?”
“别啰嗦了,赶紧走!”高晏道,“真要有事,你在外头,我还有个指望。”
这话份量太重,姚大无可推迟,他红了眼眶,冲高晏草草行了礼,吹了一声口哨,一挥手掉转马头策马狂奔,霎时间大多数骑马的部曲皆听令皆随他离开。
高晏冷静地看着他们离开,随即下令:“走,回府。”
余下的众随从皆答:“是。”
邺城高府,大厦巍峨。
高氏三百余年前便扎根此地,先祖们见证过此城如何兴建过宫室宗庙,如何以中轴线扩宽南北城墙,也目睹过王公贵族如何举族浩浩荡荡迁往帝都,昔日巍峨的宫阙荒废成野草堆,华丽的宫室沦为衙署,再成野狐出没的荒宅。
无论朝代如何更迭,高氏一族在邺城都屹立不倒。经过数代人的经营,人口繁盛,每代皆有俊杰英才,长盛不衰,因此家族聚居之地占地颇广,院落重重。等到安平乡主嫁入高氏,更是专门修建了精致的花苑亭台楼阁为其专享,园内花木山石布置颇具匠心,每年春末更是牡丹魏紫姚黄满园争艳,一时成为邺城名苑。
往常高晏只要从外面回家,正门虽紧闭,但侧面门必定会为他早早打开,门边必定站着成群的仆佣,排得整整齐齐,专为候着他,确保他一下马就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然而今日却不一样。
正门大开,两扇厚重黑漆木门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门前悄然无声,无人看守,只有两个红灯笼高高挂着,随风摇曳。
高晏下了马,迟疑了片刻。就这片刻之间,突然听见有人在远处歇斯底里地喊:“高天清,你回来做什么……”
高晏回过头,苏谭之煞白着脸,疯狂地朝他跑来,跑到近前,顾不上喘气,一把拽住他的手就往外拖。
“松手。”
“不松,你快走,听我的,快走……”
“为什么?”高晏按住苏谭之的手,只觉触手冰冷,如同摸上死人的皮肤,他只略有些疑惑,似乎往日苏谭之的手没有这么冷,但这一疑惑瞬间又被苏谭之焦灼的声音打断。
“别问了,总之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越是这么说,高晏越不能走,他反手拉住苏谭之,认真地问,“为什么?”
“都什么时候还问为什么,”苏谭之忽然反应过来:“不是,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河间王,你外王父反了,他在并州起兵,陛下已下旨命翼州大将军石元海速往平乱……”
高晏大惊失色,一刹那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河间王反了!”
高晏呆了呆,立即问:“那我阿母呢?我阿母还在高府?”
苏谭之有些不忍,叹气道:“乡主是河间王女,这时候哪能跑出来?跑出来又能跑哪去?恐怕是自身难保……”
他后面说什么高晏已经听不进去,他一把甩开苏谭之,迈开腿,不顾一切地狂奔进高氏大门。
冲进那两扇黑漆大门的瞬间,他耳边忽然听见有轻微的丝织物撕裂之声,就好像用力闯进了一层无形的绢帛,裂帛之声,清晰入耳。
梦中神秘老丈的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他说:“郎君,一路往前,莫要回头。”
“回头会怎样?”
“九死无生。”
高晏手持长刀,单刀赴会,他心里想的却是幸好我回头了,身为人子,若大难当头置母亲于不顾,只管自己逃命,那么就算日后真能苟活下来,都是长长久久的痛不欲生。
人生在世,怎么能亲手将自己推入痛不欲生的地狱呢?
若生亦何欢成为一个问题,那死亦何惧是必然的结局。
利刃破空声忽然而至,两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从角落里飞扑而出,一言不发,举起刀剑就朝他劈头砍下。
高晏侧身避开,喝道:“住手,我是高晏!”
“杀的就是你,”一个黑衣人大声道,“妖邪高晏,杀者有功!”
高晏心中巨震,但未等他想清楚,那两名黑衣人已经招招致命,专攻他身上要害。高晏左避右散,一个返身抽出刀。
刀光潋滟,若秋水长虹。
这柄刀非名家锻造,但却深得高晏喜欢,骑马奔回邺城的这几天,白天赶路,晚上却难以入眠,睡不着的时候,他起来就一下一下磨刀。
刀刃已被磨得极为锋利,虽无法达到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地步,但划开人的皮肉,割开人的咽喉,劈开人的腰腹,不是什么难事。
他就握着这柄刀,将冲他扑上来的黑衣人一刀割喉。
那血顿时喷涌而出,犹如泉水激涌,洒了半空。人连一声都没吭就倒地而亡,流出来的血粘稠肮脏,弄污了干干净净的青石地板。
这一刀,就好像打开了高晏身上一个古怪的开关,将他心底的暴戾恣睢全释放出来。
接下来的事,高晏已经不是记得那么清楚。他眼里的一切都像被一层朦胧的红纱罩着,往日无比熟悉的庭院楼阁,此刻看起来都影影绰绰,仿佛隔着水岸烟火,不真切也不确定。
然而与此相反,他对于怎么挥刀杀人却变得无比清楚。那些古怪的黑衣人,在他眼里仿佛动作变慢,仿佛身体无遮拦,哪一处是人体经络的连接点,一刀下去必定断其手脚,哪一处是血液集结的要害处,一刀刺入必然令其当场毙命,他无不熟稔于心。
往常他只是受过训练,但从未真正实践过的杀人技巧,此刻却奇怪地娴熟自如,仿佛这种事他已经做过千百次,仿佛他这柄无名刀下,早已斩杀千万人。
从大门通往安平乡主起居院落距离并不短,但这一路上,不断有戴着诡异面具的黑衣人手持利刃从各个角落冲出来拦截他,冲着他喊打喊杀,不让他跑到安平乡主身边。高晏没法细想,只知道运刀如风,一招一式全是杀招,毫不留情。
倒在他刀下的人那么多,他们流出来的血染红了那些安平乡主喜爱的小径流水,溅满了雕栏画栋。高晏杀着杀着,忽然心里涌上一阵不知所措。他一生中从未像这样嗜杀,也从未杀过这么多人。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觉得这不像自己会做的事,但这念头飘忽而过,还未来得及落到实处时,就又被一个莫名其妙杀到跟前的黑衣人打断,他的刀又一次本能地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对方砍杀当场。
忽然间,前方楼阁上传来喧嚣声。
高晏抬起头,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只见上面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仆正推着安平乡主,押着她的胳膊,强行要将她推下楼。
高晏想也不想,反手取下背上的射日弓,瞬间弯弓搭箭,射出一箭,当场将其中一名女仆射死。随后,他飞奔上前,脚踏楼阁下的假石连跃几下,嗖嗖登上楼阁,抽刀一把朝另一名女仆的头上砍去。
就在这时,那一声细微的裂帛声又响起,仿佛遮住他眼睛的那匹红纱突然被抽离,眼前的一切骤然清明。
没有什么女仆,也没有安平乡主,他刀锋所向的前方,赫然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父亲高樾,另一个道骨仙风,一派出尘的谪仙之状,竟然是他打过交道的道人谭献师。
刀朝高樾砍去,吓得他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喝骂:“逆子,杀了这么多人还不够,你莫非还想当众弑父?!”
高晏一惊,急忙松手,刀锋几乎贴着高樾的脸而去,斜斜插入地面。
他茫然回望,只见身后一眼望去好些匍匐倒地的尸首,只是那死的不是什么戴着面具的黑衣人,而是一个个面孔熟悉的高府仆佣,有些负责扫地,有些负责种花,有些不过是楼阁伺候来客的僮仆,有些甚至为他牵过马、倒过酒,恭恭敬敬唤过他小郎君。
这些人都死了,死在他利刃之下,有人身首异处,有人肢体残缺。
一股浓厚黏稠的血腥味如影随形,令人作呕,高晏想吐,但却吐不出什么来。
“这逆子杀孽罪大、罔顾人伦、忤逆犯上,六亲不认,宗主,请您为死去的人做主啊!”
高樾激动地大声嚷嚷,高晏茫然无措地转过头,只见高氏宗主高恪,那位曾经将他抱在膝上,夸他是“高氏千里驹”,对他给予过厚望的长辈,不知何时已经来临,他铁青着脸,看着高晏的眼神中透着深深的失望。
“宗主,我……”
高晏想辩白,想说他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怎么发生,然而眼前的血色刺痛了他的眼,令他哽噎在喉,最终唯有沉默。
高恪闭了闭眼,睁开后下了决心,他哑声道:“高晏滥杀无辜,欲弑亲父,不孝不悌,罪无可赦。即日押入囚牢,择日开宗祠禀明祖宗后,再行逐名定罪。”
霎时间,一大群府兵围了上来,有人搭上高晏的胳膊,高晏下意识要反抗,高樾却又大喝:“逆子!还不跪下束手就擒!”
高晏抬起头,却见自己的父亲表情畏惧又狂躁,对上他的视线却又分明掉转,连看都不敢看他,如此色厉内荏,而另一旁的谭献师却面带微笑,风度翩翩走到高晏跟前,轻声问:“高郎君,你想让安平乡主死不瞑目吗?”
高晏心头大震,呆立当场,而府兵们看准时机一拥而上,将他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