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沉水2025-01-18 09:144,060

  

   

  还没进邺城,远远的,便能看见广阳门。

  这是邺城的南面三城门之一,正南的城门称永阳门,门上起楼,朱柱白壁,仰宇飞檐,气势非凡。以永阳门为中心,东西两边相去五里处各有一门,东边称广阳门,西边称凤阳门。

  尽管广阳门比起来朴实许多,但却是最经常出入的城门。

  原因很简单,因此这个城门离官道最近,去邺城外的几处浮屠寺院、名山大川也最方便。

  每年春末秋初,不记得有多少次,他陪同安平乡主出城礼佛,或与苏谭之等一众公子王孙纵马踏青,马蹄车缘碾过广阳门的青砖路,清脆悦耳、动人心弦。

  进出得多了,高晏很自然便与守城的兵士混熟。

  能跟他玩一块的公子王孙如苏谭之一流,都是不拘小节之人。他们出身富贵,惹是生非,但却也出手阔绰,不吝金钱。一来二去,上到校尉,下到小卒,几乎每个守广阳门的兵士都领过他们的赏,自然也乐意给他们行各种方便。

  有时遇上天冷或雨雪,高晏不凑巧又要出城,或从城外赶回来,还会下马进他们的营房,与校尉士卒们一道烤烤火,喝碗热汤再走。

  这个城门虽处东南向,但却是三个城门中建得最高的一个。城门始建年月不可考,但自前朝以来,每隔十余年必重修一次。到得高晏出生的时代,广阳门的城垛包着城砖,已经高达八十一层,八角楼高耸其上,顶高五丈,站在上面外可远窥敌情,内可鸟瞰全城,视野范围极佳。

  高晏抬起头,城门映入眼帘,远远地,似乎有守城兵士的脑袋在城门上一晃而过。

  “郎君,有人看见咱们了。”姚大道,“奇怪,怎么缩回去了,没认出咱们吗?”

  高晏没回答,他带着众人朝城门而出,来到近处才发现城门的守兵多了许多,而这众多守兵中,一眼扫过去,竟然连一个熟面孔都没看到。

  但他们态度却很殷勤,早早打开城门候着,见到高晏他们来了,领头的校尉上前笑道:“来的可是高氏郎君?”

  姚大代高晏回答:“正是,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小的半月前才调任广阳门。”

  高晏心下生疑,与姚大对望一眼后,对那校尉微微一笑:“辛苦了,姚大,赏。”

  姚大抛出一个小钱袋,校尉忙伸手接了,眉开眼笑道:“谢郎君赏!”

  姚大随意地问:“老丁呢?怎么不见他?”

  “回郎君,老丁家中有事,请假了。”

  高晏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带着众人骑马直入城门。

  直到渐渐看不见城门,姚大才着急地道:“郎君,情况不对啊,广阳门校尉是老庞,我胡扯一个姓,那人居然不生疑,可见是刚从别处调来,对原来谁守城根本一无所知。”

  高晏皱眉道:“兵士们个个穿铁扎甲,戴札片盔,这帮人不是来守城的,更像是,来打仗……”

  姚大猛地一嘞马,脸上变色道:“郎君,邺城有变,我马上护送您离开!”

  “我阿母在这,我去哪?”

  姚大不甘心地道:“乡主身边有并州的部曲精锐保护,我怕这里有人布了局专门等着您……”

  高晏怒道:“你莫不是忘了我除了是河间王女之子,还是堂堂正正的高氏子孙,高氏宗族在,宗长在,我回到自己家,何惧之有?!”

  姚大呐呐地闭上嘴。

  高晏按捺脾气,当机立断对姚大吩咐道:“这样,你率大部分部曲先从小巷遁走,散开藏匿城中等我命令。”

  姚大惊道:“不行,我们走了,您怎么办?”

  “其余的马车随扈跟我回府,别啰嗦了,赶紧走!”高晏道,“真要有事,你在外头也是个指望。”

  这话份量太重,姚大无可推迟,他红了眼眶,冲高晏草草行了礼,吹了一声口哨,一挥手掉转马头策马狂奔,霎时间大多数骑马的部曲皆听令皆随他离开。

  高晏冷静地看着他们离开,随即下令:“走,回府。”

  余下的众随从皆答:“是。”

   

  邺城高氏,往上三百余年前便扎根此地,先祖们见证过此城如何兴建过宫室宗庙,如何以中轴线扩宽南北城墙,也目睹过王公贵族如何举族浩浩荡荡迁往帝都,昔日巍峨的宫阙荒废成野草堆,华丽的宫室沦为衙署,再成野狐出没的荒宅。

  无论朝代更迭,高氏一族在邺城却屹立不倒。而且经过数代人的经营,人口繁盛,聚居之地占地颇广,等到安平乡主嫁入高氏,更是专门修建了花苑亭台楼阁为其专享,到高晏成长期间,高氏宅邸已占有一街之广。

  往常高晏从外回家,正门虽紧闭,但侧面门必定早早打开,门边必定站着成群的仆佣,排得整齐候着他,确保他一下马就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然而今日高府的正门却大开,两扇厚重黑漆木门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门口悄然无声,无人看守,高晏下了马,迟疑了片刻。

  就这片刻之间,突然听见有人在远处歇斯底里地喊:“高天清,你回来做什么……”

  高晏回过头,苏谭之煞白着脸,疯狂地朝他跑来,跑到近前,顾不上喘气,一把拽住他的手就往外拖。

  “松手。”

  “不松,你快走,听我的,快走……”

  “为什么?”高晏按住苏谭之的手,只觉触手冰冷,如同摸上死人的皮肤,他只略有些疑惑,似乎往日苏谭之的手没有这么冷,但这一疑惑瞬间又被苏谭之焦灼的声音打断。

  “别问了,总之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越是这么说,高晏越不能走,他反手拉住苏谭之,认真地问,“为什么?”

  “这时候你还问什么,”苏谭之忽然反应过来:“不是,合着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河间王,你外王父反了,他在并州起兵,陛下已下旨命翼州大将军石元海速往平乱……”

  “你说什么?!”高晏大惊。

  “河间王反了!”

  高晏呆了呆,立即问:“那我阿母呢?我阿母还在家里?”

  苏谭之幽幽叹气道:“乡主是河间王女,这时候哪里能跑出来?恐怕在里面自身难保……”

  他后面说什么高晏已经听不进去,他一把甩开苏谭之,迈开腿,不顾一切地狂奔进高氏大门。

  冲进那两扇黑漆大门的瞬间,他耳边忽然听见有轻微的丝织物撕裂之声,就好像用力闯进了一层无形的绢帛,裂帛之声,清晰入耳。

  梦中神秘老丈的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他说:“郎君,一路往前,莫要回头。”

  “回头会怎样?”

  “九死无生。”

  高晏手持长刀,单刀赴会,他心里想的却是幸好我回头了,身为人子,若大难当头置母亲于不顾,只管自己逃命,那么就算日后真能苟活下来,都是长长久久的痛不欲生。

  人生在世,怎么能亲手将自己推入痛不欲生的地狱呢?

  年纪尚轻的高晏已经隐约明白,若生亦何欢成为一个问题,那死亦何惧是必然的结局。

  他缓缓抽出刀,刀光潋滟若秋水长虹,这柄刀非名家锻造,但却深得高晏喜欢,他用得趁手,骑马奔回邺城的这几天,每天晚上睡不着,他就一下一下地磨刀。

  刀刃已被磨得极为锋利,虽无法达到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地步,但切开人的咽喉,劈开人的腰腹,不是什么难事。

  他就用这柄刀,将第一个冲他扑上来的人一刀割喉。

  血顿时喷涌而出,犹如泉水继涌,那人连一声都没吭就倒地而亡,流出来的血粘稠肮脏,瞬间污染了干干净净的青石地板。

  这一刀,就好像打开了一个古怪的开关,将高晏心底的暴戾恣睢全释放出来,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不是记得那么清楚。他眼里的一切都像被一层朦胧的红纱罩着,往日无比熟悉的庭院楼阁,此刻看起来都影影绰绰,仿佛隔着水岸烟火,不真切也不确定。

  然而与此相反,他对于怎么挥刀杀人却无比清楚,哪个是经络的连接点,一刀下去必定断其手脚,哪个地方是致命要害处,一刀刺入必然令其当场毙命,这些往常他只是知道,但从未实践过的杀人技巧,此刻却奇怪地娴熟自如,仿佛同样的事他已经做过千百次,仿佛他这柄无名刀下,早已斩杀千万人。

  从大门通往安平乡主起居院落距离并不短,但这一路上,不断有戴着诡异面具的黑衣人手持利刃从各个角落冲出来拦截他,冲着他喊打喊杀,不让他跑到安平乡主身边。高晏没法细想,只知道运刀如风,一招一式全是杀招,毫不留情。

  倒在他刀下的人那么多,他们流出来的血染红了那些安平乡主喜爱的小径流水,溅满了雕栏画栋。高晏回头一看,心里涌上一阵不知所措。他一生中从未像这样嗜杀,也从未杀过这么多人。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觉得这不像自己会做的事,但这念头飘忽而过,还未来得及落到实处时,就又被一个莫名其妙杀到跟前的黑衣人打断,他的刀又一次本能地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对方砍杀当场。

  忽然间,前方楼阁上传来喧嚣声。

  高晏抬起头,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只见上面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仆正推着安平乡主,押着她的胳膊,强行要将她推下楼。

  高晏想也不想,反手取下背上的射日弓,瞬间弯弓搭箭,射出一箭,当场将其中一名女仆射死。随后,他飞奔上前,脚踏楼阁下的假石连跃几下,嗖嗖登上楼阁,抽刀一把朝另一名女仆的头上砍去。

  就在这时,那一声细微的裂帛声又响起,仿佛遮住他眼睛的那匹红纱突然被抽离,眼前的一切骤然清明。

  没有什么以下犯上的女仆,也没有安平乡主,他刀锋所向的前方,赫然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父亲高樾,另一个道骨仙风,一派出尘的谪仙之状,竟然是他打过交道的道人谭献师。

  刀朝高樾砍去,吓得他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喝骂:“逆子,你杀了这么多人还不够,还想当众弑父?!”

  高晏一惊,急忙松手,刀锋几乎贴着高樾的脸而去,斜斜插入地面。

  他茫然回望,只见身后一眼望去好些匍匐倒地的尸首,只是那死的不是什么戴着面具的黑衣人,而是一个个面孔熟悉的高府仆佣,有些负责扫地,有些负责种花,有些不过是楼阁伺候来客的僮仆,有些甚至为他牵过马、倒过酒,恭恭敬敬唤过他小郎君。

  这些人都死了,死在他利刃之下,有人身首异处,有人肢体残缺。

  一股浓厚黏稠的血腥味如影随形,令人作呕,高晏想吐,但却吐不出什么来。

  “这逆子杀孽罪大、罔顾人伦、忤逆犯上,六亲不认,宗主,请您为死去的人做主啊!”

  高樾激动地大声嚷嚷,高晏茫然无措地转过头,只见高氏宗主高恪,那位曾经将他抱在膝上,夸他是“高氏千里驹”,对他给予过厚望的长辈,不知何时已经来临,他铁青着脸,看着高晏的眼神中透着深深的失望。

  “宗主,我……”

  高晏想辩白,想说他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怎么发生,然而眼前的血色刺痛了他的眼,令他哽噎在喉,最终唯有沉默。

  高恪闭了闭眼,睁开后下了决心,他哑声道:“高晏滥杀无辜,欲弑亲父,不孝不悌,罪无可赦。即日押入囚牢,择日开宗祠禀明祖宗后,再行逐名定罪。”

  霎时间,一大群府兵围了上来,有人搭上高晏的胳膊,高晏下意识要反抗,高樾却又大喝:“逆子!还不跪下束手就擒!”

  高晏抬起头,却见自己的父亲表情畏惧又狂躁,对上他的视线却又分明掉转,连看都不敢看他,如此色厉内荏,而另一旁的谭献师却面带微笑,风度翩翩走到高晏跟前,轻声问:“高郎君,你想让安平乡主死不瞑目吗?”

   高晏心头大震,呆立当场,而府兵们看准时机一拥而上,将他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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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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