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杀人仰仗无非快马长刀，疾风骤雨一般疾驰而来，马槊寒光闪闪，一刀下去若取首级，能令人身首异处，若砍腰腹，能拦腰斩断，血肉内脏拖曳而出。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训练有素的河间王部曲，以及，射日弓在手的高晏。
未等骑兵首领长刀砍下，高晏已经弯弓搭箭，手一松，箭矢如雷霆破空而出，划破夜空，迅猛无比射中目标，瞬间穿胸而过，直接将那人射落马下。一旁的部曲们蜂拥而上，登时将他乱刀砍死。
首领既死，骑兵们顿时群龙无首，乱了起来。众部曲反杀上去，有人专砍马腿，有人专设绊马索，不出片刻，好几个骑兵被狠狠摔到地面，姚大带着众人下手毫不留情，围攻上去将他们一一刺死。剩下几个骑兵见势不妙，掉转马头想跑，姚大已经快跑几步，借着手下搭成的人梯一跃而上，手起刀落，快如闪电，寒光闪过，已将其中一人头颅砍下，又反手一刀，刺入另一人背心。他落地之时，第三人已策马快跑，姚大拨出匕首飞掷而去，正中那人护甲被弹飞。瞬息之间，那人已经夹紧马腹跑出十丈之外。姚大二话没说，当即拉过一旁的马匹就飞身而上，正要拍马追赶，此时却听一声利箭破空的尖哨声，直直射穿那骑兵身上的护甲。骑兵失去平衡，身体如断线风筝似的摔下马背，当场毙命。
姚大回过头，高晏正放下射日弓，年轻的脸上线条绷紧，丝毫看不出射杀敌人的兴奋或高兴。
姚大下马，跑回火堆前向高晏禀道：“郎君，不灭口麻烦甚大，咱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晏似在出神，没有回答，姚大暗叹一声，返身招呼手下将尸首抬到一处，挖坑填埋，打扫现场。
被追杀的流民们惊魂未定，互相搀扶着上前跪谢，高晏回过神，避开不受礼，命部曲为他们另外生火，拿出干粮分给他们，众流民千恩万谢，这才围坐下来缓了口气。
一个小孩搀扶着一位老丈前来，老丈向高晏行礼，道：“郎君救命之恩，又不愿受礼，高风亮节，世所罕见，老朽代大伙叩谢……”
他边说边颤巍巍要下跪，高晏忙起身，亲手扶起他道：“老丈无需多礼。请起。”
那老丈还要坚持下跪，高晏用力扶住他，让他坐下，问：“老丈，你们从哪来啊？”
老丈起身道：“回郎君，我等从北地而来，天下纷乱，外族入侵，将我们汉人贬为汉狗、贼汉、一钱汉……”
“一钱汉？”
“即是汉人命贱，不过一钱之意。”
高晏听得怒从心起：“岂有此理!”
老丈叹气道：“唉，总之禁令苛刻，不给活路，我们没办法才千辛万苦逃出来，哪知又遇上豪强，强征北地流民为僮客，不从即以逃犯罪名诛杀，要不是遇上郎君，今晚这里就是我等的葬身之地。”
高晏思忖片刻，道：“老丈，我们要去并州，若是同路，随车马一道走……”
他话未说完，老丈已连连摆手：“使不得，带上我们会给郎君招致麻烦，使不得。”
高晏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劝，老丈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布囊，解开来，倒出一把蓍草，笑道：“郎君救命之恩，老朽无以为报，唯早年略通大衍莁法，左右无事，不如为郎君卜个吉凶吧？”
高晏：“我不大信这些。”
“诶，听听无妨。”老丈笑着取一支蓍草横置其上，又将剩下的左右轻晃，不一会自然而然分为两束，再取右手一束中一支夹于小指与无名指之间，将余下左右两束蓍草又再各分四份，如此反复，每分到剩余支数，再将之夹于无名指与中指之间。他手势飞快而优雅，看得高晏及在场众人眼花缭乱，口中随意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冽彼下泉，浸彼苞蓍。
忾我寤叹，念彼京师。”
声音沙哑而悠远，仿佛来自远古先民的古老乐韵，穿透了几千年的时光，穿透水汽氤氲的夜晚，抵达到他们身旁。
霎时间，高晏心中涌上他不甚明了的苍凉之意。他再看那老丈，却发现他的脸庞在火光映照间不知为何隐约而朦胧，好像怎么看也没法看清一般。
高晏以为自己迷药的药劲还没过去，赶紧揉了揉眼睛，这时却听老丈道：“好了。”
他定睛一看，蓍草已被老丈收起，泥地上却留下一组神秘的卦象。
姚大好奇地凑过去问：“老人家，是吉卦还是凶卦？”
老丈抬起头，神色悲悯地看着高晏：“那就看，郎君是想听实话还是假话了。”
“什么意思？”姚大不解看向高晏，而高晏此时却明白，大抵这卦不是什么好卦了。
他平静地道：“当然要听实话，老丈，但说无妨。”
老丈盯着卦象，道：“实话便是郎君一路莫要停留，直管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头。”
“回头会怎样？”
“九死无生。”老丈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九死无生之局，无可撼动，无法更改……”
他此话一出，高晏还没什么表示，姚大先急了，插嘴道：“老丈，那要是我们一不小心绕了回头路，也算进死局？”
老丈叹息：“要是那样，当是天意要你们回转，死局无解。”
“你这老头，郎君可是救了你们好几十人的性命，你就不能给想想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我无法可想啊，除非……”
姚大立即问：“除非什么？”
“除非遇上能逆天改命之大才，”老丈幽幽地道，“但这世间哪有这种人？对吧，郎君。”
高晏笑了，点头道：“没错，那都是传说野谈中的奇人，便是有，也不会叫我们撞上。老丈，承你一番好意为我占卜，但我身后是故土亲眷，若我回头，一定是因为有必须回头的理由。死局就死局吧，男子汉顶天立地，纵横尸战场，亦有何惧……”
“你先别说话，别说话……”老丈忽然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低头迅速摆弄那些蓍草，他神情专注，嘴里念念有词，说着高晏听不懂的卦辞，突然之间，他手指一顿，指着一处，困惑地道，“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坤位这里，竟然藏着我捉摸不透的变数，郎君，坤为西南，难道说，你的一线生机在这个方位……”
他越说越兴奋，蓦地抬起头，将一双眼睛彻底暴露在高晏视线里，只见那双眼睛眼珠奇大，眼球凸显，上面竟然无遮无挡，没有眼皮，没有睫毛，只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珠，瞳孔放大，闪着兽类的黄光。
这分明不是一双人眼。
高晏吓了一大跳，本能往后一仰，砰的一声头部撞到一处坚硬之处，痛得他哎呦了一声。
他骤然睁开眼，发现眼前没有什么老丈，没有火堆，没有流民，没有被他们射杀的豪强骑兵，只有马车四壁，以及车轮在泥地里每次转动发出的轧轧声。
高晏蓦地坐起来，头又一次差点撞到马车顶。他掀开车帘，一股雨后的泥土芬芳扑鼻而来，车外前后是俱是马匹马车，载着他去往并州的大大小小繁冗用具。而前方，姚大骑着高头大马一马当先，摇头晃脑，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头顶月朗星稀，耳边凉风习习，那杀人救人的一幕，只是一个梦而已。
真的是梦吗？高晏扶着脑袋揉了揉撞痛的地方，胳膊一扬，怀里却掉出一个锦囊，他好奇打开来，赫然见到里头是一束占卜用的蓍草。
高晏心头如遭重击，他难以置信地摸着那些蓍草，耳边忽然响起梦中那位神秘老丈的话。
“郎君一路莫要停留，直管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头。”
“回头会怎样？”
“九死无生之局，无可撼动，无法更改。”
……
高晏猛地推开马车门，大声喝道：“停车！姚大，过来！”
姚大忙掉转马头，哒哒跑到他跟前问：“郎君何事？”
高晏：“你可知，乡主为何这么匆忙要让我走？”
姚大强笑道：“这，这小的哪知道……”
“扯谎！”高晏盯着他，又问，“我再问你，我们真的是去并州吗？并州在西北方向，我们现在却往西南走，姚大，我们到底去哪！”
姚大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郎君，乡主有命，您就别为难小的……”
他一句话没说完，高晏已经趁他不备，猛然从马车中一跃而上，一把将他生生拽下马，反手压在马车车辕前。
“不听我的话即是不忠，隐瞒事实即是不义，姚大，你可要想好了，我手下不留不忠不义的东西！”
姚大急红了眼，道：“郎君，您这么说，可是要姚大死无葬身之地吗？”
“那就别扯谎！”高晏也急了，揪住他的衣襟问，“说！乡主要你送我去哪？”
姚大眼神游离，半天才小声道：“去，去益州。”
“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高晏惊愕，飞快思忖起来，猛然想起一件事。
在他很小的时候，益州曾常有来信，随信而来的总有大批礼物，里头甚至会有些中原地区不曾见过的做工精美的成套泥偶、小刀小剑等物指名送给他。安平乡主曾道，那是益州的舅舅送来的礼物。
后来，高樾因这些礼物与安平乡主大吵一架，从此后，他们与益州的联系便渐渐断开。
后来他从外王父那得知，当年河间王有一复姓上官的义子，与安平乡主青梅竹马，情谊甚笃，成立后，那义子去了益州为官。
“益州，是去投奔阿母那位姓上官的兄长？”
“嗐，那便是大名鼎鼎的益州郡守，镇武将军上官鸿。”
高晏越想越不对，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阿母为何要我舍近取远，千里迢迢去投奔上官鸿？为何不去外王父处？难道说并州，并州出了什么事？”
“郎君，您莫要再问了，咱们直接去益州不好么……”
“并州有事，那阿母在邺城也不会太平，这时候你让我走？你再给我说一遍！”
高晏目光狠戾地盯着姚大，一直看到姚大说不出话来。
“牵马，拿弓！”高晏当机立断发号施令，“众部曲听命，我欲打道回邺城，有想跟我走的，立即上马，不想走的自便，高某概不强求！”
他话音落下，掷地有声，在场的众军士听了，都齐齐躬身行礼道：“惟愿追随郎君马首是瞻！”
高晏深吸一口气，拉过马一跃而上，再伸出手，姚大恭恭敬敬将他的射日弓奉上。
高晏接过弓箭，背在身上，大喝一声：“随我来！”
他用力挥下一鞭，马吃痛嘶鸣一声，扬起四蹄朝来路飞奔而去。
在他身后，众部曲掉转马头，跟着他一同迅速踏上回邺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