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沉水2024-12-01 12:305,026

   多年后,高晏想起那一日,依然记得当时的天空。

   那是神机二年秋十月廿四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空蓝得犹如大月氏国舶来的琉璃瓶,蓝到妖冶,蓝到深邃,蓝到泛黑。

   蓝到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蓝天之下,一切只会澄澈美好。

   那一日,他出门时就带着那只琉璃瓶,巴掌大小的精致小瓶包裹上等绫罗,小心装在一只锦盒,绑在马背上。那瓶子形制普通,难得的是蓝色纯净,卖的人夸耀它有“夺天色相”并非虚言,盯着那种蓝久了,恍惚间会有一种被攥住的错觉。大月氏国距邺城相去几千里,道阻且长,沿途凶险,盗匪兵患无数,像这样精贵的五色琉璃束腰小瓶,脆弱易碎,不知死了多少人,消耗多少骆驼马匹才将之毫发无损运到中原,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但那又如何呢?对他的母亲,富可敌国的乐安乡主而言,这样的五彩琉璃瓶再珍贵,也不过是能随手拿出来哄儿子开心的小玩意而已。

   那日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十月廿四,邺城知名园林的主人苏谭之给他送帖子,邀请他这天共聚“紫川雅集”,赏秋色观美人,题诗论画、谈古论今。说白了就是三五家世显赫的少年人附庸风雅搞的聚会。高晏原本对这种场合兴趣寥寥,觉得跟他们凑一块什么都慢悠悠,喝个酒还得玩曲水流觞,啰嗦得很,还不如纵马射猎来得痛快。

   然而母亲安平乡主却让他去。她轻描淡写地问:“外头人人皆赞吾儿为高氏千里驹,你以为什么是千里驹?上马射两箭,下马砍两刀就是了?如今天下皆慕名士风流,难不成少有才操、清亮质直这样的名声,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高晏一听就知道拗不过母亲,不得不去了,但他有些不服气,别过脸不说话。

   安乐乡主知道他正是最要面子的时候,训两句就不再往下说,转而一笑,命侍女将装了五色琉璃瓶的锦盒拿出来,递到他手里,悄声道:“听说,太守之女温凝到时会随兄长一同去赏秋,正好你跑一趟,替母亲把这瓶子送她?”

   高晏瞬间眼睛一亮,忍不住嘴角上扬,立即点了点头。

   乡主噗嗤一笑,又看不得他应得这样快,忍不住拿起扇子敲了他的头两下,笑骂:“我这生的哪是什么千里驹,分明是讨债的猢狲吧。”

   高晏嘿嘿直笑。

    

   温凝是母亲为他选好的妻子,她是太守之女,寒门宦吏之后,论身份不高不低,但与邺城高氏婚配还是勉强,更何况配的是高氏身份最尊贵的嫡系长孙、河间王外孙、安平乡主之子。高晏初时还不理解为何母亲不为他求娶世家女子,反而看中区区一个太守之女?但在见了温凝一面,这些疑虑便全部烟消云散。

   那是春暮时分,少女一身青碧襦裙,宛若辟芷秋兰,弱不胜衣地站在灿若云霞的桃花林中,双目流转间清凌凌如冷泉,一下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那样俏生生的一张美人脸,仿佛直接长到少年人春花秋月的一怀情愫里,长到他画在诗书文章边的一抹海棠红上。

   高晏一见倾心。

   更何况她还有那么好的名声,不仅性情温柔,行为贞静,听说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管理家事也每尽其理。高晏还打听到,温凝是个出了名的孝女,九岁时母亲病重,她衣不解带不离左右,母亲病逝时又哀戚悲恸,独守灵前七天七夜,直到昏厥不醒。

   安平乡主正看中这点,当今天子以孝治天下,高晏娶个声名远扬却身份不显的孝女,比娶个出身显赫却自带权势纠纷的世家女可实惠得多。

   高晏却不同,少年心底已对年少丧母的女孩儿怜悯心疼,等安平乡主再试探他的口风,他便含含糊糊说了句“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安平乡主笑了,知子莫如母,高晏的反应早在她意料之中。她做事风风火火,不久后便命中间人过去巧妙递打探温家口风。对温家而言,这种亲事好比天上突然掉了个大馅饼,举家上下受宠若惊。据中间人回禀,当温家闻乡主有意结亲,对象还是高晏后人人喜颜于色,温凝那个不着四六的爹大醉了三日,指着女儿又哭又笑,大喊“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

   那中间人回禀的时候,安平乡主并没有避着高晏,母子俩听完这事后对视一眼,彼此都神情微妙,高晏甚至按捺不住,对这位未来的妇翁心生鄙夷。半响后,还是他母亲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寒门之人,说话轻浮惯了,莫要多想,好在阿凝年纪尚小,归于吾儿后,阿母再重教她便是。”

   高晏点头称是,温凝反正迟早是他的人,以后进门了再教也不迟。

   两家商定,只待温凝及䈂便行纳吉、问名等礼。安平乡主出手阔绰,还未定亲便常以长辈名义送礼物给温凝。在这些吃的用的物品中,高晏偶尔也会夹带一两件私货,如他喜欢的新抄书卷、他觉得配得上温凝的碧玉环配等。有一回,他在西市见胡地女子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还给温凝送去了她们穿的羊皮小靴。他送这种私用之物当然逾矩,但打着安平乡主的名义无人敢置喙,高晏本人更从不将那些繁文缛节放心上。他给温凝送靴的意思就是明白告诉她,她未来的郎君可是文武双全,尚骑射好武功,做他的妻子,一味的柔柔弱弱可不行。

   他这番用意太过直白,温凝不可能看不懂。于是一月后的温家回礼至,在一堆乱七八糟不值钱的箱笼中,夹了一块温凝亲手做的男式貂皮暖额。胡地寒冷,貂皮暖额是胡人冬日装饰,传入京畿后,天子身边的侍中、散骑多喜在武冠上装饰貂毛,时称“簪貂”,有人买不到貂毛,还拿狗毛作假,一时传为笑谈。温凝送他貂皮暖额,不仅明白他的意思,还祝他前途似锦,高晏收到后心花怒放,大笑:“阿凝果然知我。”

    

   如此善解人意的温凝,当然值得他在十月廿四这日,骑马穿过大半个邺城,废上一日光阴应酬苏谭之那些文士,只为见上一面了。高晏原本打算得很好,辰时骑马出发,带僮仆随扈不走大门而走侧门,悄悄地不惊动府里其他人,出了高府后沿着大道一路朝南,从广阳门出,直奔城南郊外紫川苑。

   然而他没想到,便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的命运一如脱缰野马,毫无规律、乱七八糟,莫名其妙地奔向荆棘丛生的险阻之地,然后再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粉身碎骨,无从收拾。

   事后细想,其实那天发生的事并非没有征兆,但那时的他又怎么可能有所察觉呢?他是邺城高氏最尊贵的嫡长子,从小鲜花铺路、锦衣玉食,人又勤勉聪慧,出类拔萃,所听所见皆好言好语,赞誉奉承。他又熟读孔孟诗书,信奉吾善养浩然之气,子不语怪力乱神,就算真有什么谶言符命递到他面前,他也会嗤之以鼻,斥一句“无稽”。

   可惜,命运的因果,早已埋在少年人自以为是的春风得意中。

    

   那一天,从一早开始便奇奇怪怪。

   先是伺候他多年的侍女阿娥在熏衣时,居然失手令火星子溅到一条绫罗裤褶上,当场烧穿一个小洞。这件事原不值一提,但阿娥管着他四时衣裳,熏衣这等小事没做过一千也有八百回,从未出过一次错,此番竟赶在高晏出门前犯这种错,实不应当。

   高昂原本对身边的侍女不大在意,但这回误了他的事,他便板着脸训斥了阿娥几句,喝令她下去反省,命另外的侍女重新为他备一套衣裳来。

   好容易穿戴完毕,高晏以为这事就这样结了,哪知等他兴冲冲地出了自己的院子时,却发现阿娥跪在中庭台阶下抹眼泪,一见到他立即双膝着地,跪着用膝盖飞快挪过来,一下抱紧他的腿,嘴里哭天喊地嚷嚷:“求郎君莫要打杀婢子,求郎君念在婢子六岁便伺候您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莫要打杀婢子……”

   高晏只觉莫名其妙,他不由诧异问:“说什么呢?我只命你反省,何曾要打杀你……”

   可他的声音完全让阿娥的尖声哭嚎掩盖,高氏府邸其他人纷纷被惊动,高晏眼角余光已经扫到许多别院的僮仆侍女探头探脑,高晏尴尬了,他低喝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松开!”

   高晏微用力,但却挣脱不了,阿娥仿佛使了全身力气死命抱住他不放,高晏怒道:“我让你松开,听见没!”

   可阿娥还是不松开,那一瞬,阿娥看着他的眼神复杂难辨,还没待他仔细分辨,下一刻阿娥已红了眼睛豁出去更用力抱紧他的腿,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声高喊:“饶命,郎君莫要杀我,饶命啊!”

   四周不断有脚步声传来,围观的人更多了。

   事情到这一步,高晏再心大也觉出不对来,他不再留情,当即一脚踹开阿娥,但没想到的是,被他踹开的阿娥竟然披头散发,不怕死地又扑了过来。高晏大怒,正要亲自动手擒住她,却听见一个声音及时传来。

   “郎君,且慢。”

   高晏转头,一个面目威严的老妇带着一群军士快步走来。她一出现,阿娥脸色顿时煞白,她一迟疑,老妇身后的军士已涌上前,将阿娥拿下。

   高晏心里大定,忙朝老妇快步走了两步,犹如见到自家亲祖,口气中不由地亲热起来:“秋夫子,您怎么来了?可是惊扰了乡主……”

   这老妇人正是他母亲安平乡主的傅母秋氏,大名鼎鼎的女师,她自安平乡主小时便被河间王以重金延请,亲自指导乡主的一言一行。乡主归高氏后,她便也跟着来到邺城,威望极高,人人都以“夫子”相称。

   秋夫子截住他的话:“乡主何等身份,怎会被这等小事惊扰?郎君,听说你今日要赴城南外的紫川雅集?”

   高晏点头:“正是。”

   “那就赶紧出门吧,把这个俗物留给老妇,省得让她败坏了诗性,回头诗写不好,小心让苏小郎君拔了头筹……”

   高晏一听就不乐意了:“他想得美。”

   秋夫子笑了,看着他目光慈爱,嘱咐道:“早去早回,跟着郎君的人呢?”

   跟着他的左右两个僮仆忙上前,秋夫子瞥了两眼,淡淡地道:“路远,带这两个小东西顶什么事?多带几个部曲吧。”

   她略回头,身后立即呼啦啦围上来一群披甲配刀的武士,高晏正要说什么,瞥见秋夫子严厉的侧脸遂不敢多言,他摸了摸鼻子,乖乖一挥手,带着这群安平乡主的私兵出门。

   “郎君,郎君救我……”

   高晏回头,只见两名武士已将阿娥押住,她绝望地挣扎着,看向他的目光里这回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恐惧,但秋夫子显然处理过许多次同类事件,她神情淡漠,微一抬手,旁边侍从已将备后的破布塞入阿娥嘴里,迅速拖着她离开。

   察觉到他的目光,秋夫子回头和煦地问:“郎君还有事?”

   高晏明白这是让自己别插手的意思了,他冲秋夫子微微颔首,随即大踏步离开。

   哪知他刚绕过曲沼钓台,一抬头,就瞥见隔着半个池子的水榭那站着数位男女,身后一群侍婢仆佣。当前的男子器宇轩昂,相貌英俊,穿一身宽身博袖的玄色袍子,越发显得风流俊逸,他似笑非笑,已不知将这出闹剧看了多久,正是高晏的父亲高樾。

   高晏暗道一声晦气,低头装没看见,脚下一转就拐入花丛边的小径避开他们。可他自幼习武,耳力甚佳,偏偏在这时听见父亲身边的爱妾王氏娇声娇气地说:“妾虽生蓬户陋巷,在家时却也听说过河间王威名,乡主不愧是王女,连手下一个傅母都这般威风……”

   高晏听了这句,不由停下脚步。此时又听另一个人道:“郎主,切莫忘了《运斗枢》上曰,阴吞阳,邑之沦,乡主再尊贵也应居您之下,如此跋扈,恐非高氏之幸……哎呦!”

   他话没说完发出一声痛呼,张开嘴鲜血淋漓,往地上一吐,一颗门牙已完整被打落。再看击落他门牙的凶器,居然只是一截花枝。

   高樾身旁的仆佣顿时乱做一团,王氏更是吓得花容失色,直躲进高樾怀里去,高樾揽住她,沉下脸喝问:“谁?出来!”

   高晏拍了拍手,施施然走出来,行了个礼说:“见过家尊。”

   高樾一见他便按捺不住脾气,张嘴就骂:“混账!岑道长乃为父请来的高人,你胆敢伤他?!不知礼数的东西,过去,给道长赔礼!”

   高晏混不吝地笑了笑,上前几步,真对着那个捂着嘴的道人说:“岑道长是吧,失礼了,我以为是哪里来的野狗乱吠,不曾想误伤了你,道长方外之人,想来不会跟我这等跋扈的小郎君计较,对吧?哟,这是还疼呢?我瞧瞧。”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伸出手,不由分说将那个道人拽了过来,手上暗暗使劲,那道人疼得浑身颤抖,正要呼痛,高晏凑过去阴恻恻地小声说:“道长,穿堂风大,小心一张嘴闪了舌头。”

   岑道人一抬头,正接触到他狠厉的眼神,立即捂住自己嘴巴一点声不敢出。高晏这才满意了,一松手,岑道人整个软到地上。

   高晏笑着对高樾道:“道长看来身体不适,请家尊立即为其寻医问药,不然有个三长两短,可会带累您的名声。”

   高樾大怒,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可这手刚抬起,高晏身后十数个部曲便齐齐踏前一步,虎视眈眈盯着高樾那只手。

   高樾气得脸色铁青,却不得不退了一步,将手放下。

   高晏笑嘻嘻冲父亲又行一礼道:“时候不早了,儿便不扰家尊雅兴了,儿告退。”

   他临走前还回头瞥了眼恨不得整个缩在高樾身后的爱妾王氏,说了句:“多少世家女想求秋夫子教导而不得,王氏,你有福了,我替你做主,明日便去领课吧。”

   他说完,不理王氏瞬间苍白的脸,转头便走。

   虽然大获全胜,但高晏并未有一丝快意,反而觉着胸口憋着一股气,想发却发不出来。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兴味索然,就算高樾碍着安平乡主不敢真对他怎样,但那又如何呢?到底夫妻相嫌、父子相弃已无法弥合,类似这样的戏码,注定一天天的没完没了。

   这不是少年郎想要的人生。

   他抬起头,在高府鳞次栉比的琉璃瓦上,是那么湛蓝澄清的天空,美得目眩神迷,美得他感到久违的忧伤。

   他忽然就很想伸出手,摸到天,哪怕一下也好。

   “郎君,请上马。”

   高晏回过神来,牵过马一跃而上,一马鞭抽下去,千金良驹立即风驰电掣地往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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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逊妖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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