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吹沙砾,霜气何皑皑
明月照缇幕,华灯散炎辉
赋诗连篇章,极夜不知归
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
……
盛装打扮的歌姬站在紫川苑庭院中诺大的枫树下一展歌喉,声出金石、遏云绕梁,一时间蓝天红叶,绿水绛裙,宛若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在场所有宾客皆面露陶醉之色,唯有高晏斜倚榻上围屏,一手撑着头,一手搭着膝,百无聊赖,听得昏昏欲睡。
朦胧间,忽而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尖声尖气,充满恶意地低语:“高天清,无天明,可怜夜半魂归里。”
声音若金针刺耳,令高晏猛地一下惊醒过来。
坐他身旁的好友苏谭之冷飕飕地问:“天清兄,你可醒了?”
高晏抹了一把脸,点头。
苏谭之嫌弃地看他:“李姬歌声卓绝,人称凤吟鸾吹当世少有,这都能听睡着,喂,你还记得今天是文人雅集吗?你哪怕装个名士风流的样子呢。”
高晏不以为然:“谁让她唱得跟助眠小曲似的,什么当世少有,要我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苏谭之:“胡说!敢指摘李姬者,苏某之敌也,高天清,罚酒!”
他拿起鸡首壶,倒了一盏酒推过来,高晏笑,痛快地持盏一饮而尽,啪的一下将酒具放矮桌上:“满上!”
苏谭之再倒,高晏又一饮而尽,如此连喝三盏酒,他才擦了擦嘴,笑嘻嘻地故意高声吟诵:“好酒,令人诗兴大发,不若某也吟诵一曲?捧罂承槽,衔杯漱醪……”
“闭嘴,快快闭嘴!”
苏谭之与他从小一起玩闹,听他的腔调就知道这小子要使坏。他扑了过去想捂高晏的嘴,高晏却像戏弄小孩似的,笑嘻嘻左右挪动,最后伸手不费吹灰之力制住他,更大声地诵完后面两句:“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他这么搅局,登时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李姬也唱不下去,歌声戛然而止。
苏谭之气急败坏,低声骂道:“高天清,你给我等着,有种别走!”
他说罢,急急忙忙整顿衣裳从榻上爬起来,跑过去宽慰李姬,安抚一众宾客,留下高晏在榻上放浪形骸,哈哈大笑。
就在此时,他忽然又听见那如针刺一般的声音犹如鬼魅,若隐若现。
“高天清,无天明,可怜夜半魂归里。”
高晏脸色一沉,一扣酒盏反手就朝声音来源丢过去,只听碎裂声伴着女子尖叫,高晏转头,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婢女煞白了脸,手里拿着的羹汤撒了一地。
高晏身后的军士早围了上去,对着那婢女喝问:“干什么的?!”
婢女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奴,奴主人乃温太守府大娘子,奉娘子之命,送,送……”
“送什么?大点声!”
“送大娘子亲手调制的胡麻饮……”
她这时反应过来在高晏面前撒了胡麻饮闯了祸,忙跪了下来慌张道:“都是奴婢的错,求郎君恕罪……”
高晏换了个姿势斜靠,他对甜食一般,尤其不爱胡麻饮,嫌胡麻味道太浓郁,调制时必加蜂蜜糖粉更腻得慌。但这道胡麻饮是温凝所调,意义就不同了。他有些遗憾地看着撒了一地的浓稠液体,对那婢女和气地道:“真是大娘子亲手调的?”
“是,是奴亲眼见大娘子调制,娘子怕奴婢们筛的胡麻不够细,还自己动手……”
高晏一听来了兴致,问:“她还会做什么?”
那婢女是个机灵的,一听这话立马回到:“回郎君,大娘子会得可多了。”
“可会做水饮?”
婢女猛点头:“会,大娘子做的水饮薄如韭叶,光白可爱,尝过的人人都夸滑美殊常!”
高晏笑了:“是个能说会道的,起来吧,赏。”
跟着他的僮仆上前,赏了婢女一串五铢钱,婢女慌得磕头千恩万谢,高晏道:“回去告诉你家大娘子,我不爱甜食,下回不用送胡麻饮了,倒是水饮馎饦可多学点花样。”
婢女低头:“是。”
高晏笑了笑,佯装不经意似的道:“险些忘了,来时乡主嘱咐,有东西赠予你家娘子。”
他回头瞥了僮仆一眼,僮仆将装有五彩琉璃瓶的锦盒奉上,婢女躬身接过,高晏挥挥手,这才让她离开。
此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不远处几个青年公子簇拥着一位容貌清奇,道骨仙风的道人而来。周围的宾客见到他们皆群情激动,原本坐着歪着的皆纷纷起身,抢着跟那道人打招呼,一时间“谭道长”、“谭仙师”之声不绝于耳。
就连刚刚还围在歌姬身边伏低做小献殷勤的苏谭之,一见到那道人也将美人抛下,忙不迭地跑过去,高晏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揪住,拽到身边问:“你这不是文人雅集吗,怎么来了个道人?”
苏谭之不无向往地道:“这位可不是一般道人,他是名满京畿的谭献师谭道长,相传他曾上九天得玄女亲赠寒食散真方,按那个方子炼制的丹药,服之百日,仙人相候,服之一年,玉童玉女下凡间相迎……”
高晏想起父亲高樾长年累月地寻仙问道,跟在他身边的道人今早还进谗言诋毁母亲,顿时觉得倒了胃口,冷笑道:“也就是说,那玩意要吃够一年才死,那是够久的……”
苏谭之大惊,迅速拽了他一下,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后才压低嗓门数落他:“高天清,你才喝了几杯啊就这么胡说八道?知道今天进出紫川苑的都什么人吗?”
“我怎么知道?”高晏瞥了他一眼,问,“你个做主人的也不清楚?”
“我怎么清楚?来的都呼朋唤友的,我能拦着不让人进?”苏谭之叹了口气,正色道,“高天清,今日人多嘴杂,你不能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再说了,京畿洛阳的权贵名士都喜欢求仙问道,以服寒食散为美事,你刚那句话要是传出去,连累我不打紧,连累安平乡主、邺城高氏也不打紧?”
高晏反驳不了,又不得不承认苏谭之是为他好,只得别扭道:“知道了,我闭嘴行了吧,啰嗦。”
苏谭之撸袖子作势要揍他,高晏笑嘻嘻躲开,两人正闹着,忽然听那边有人问:“仙师,我等对您上九天得玄女赐仙方的奇遇叹为观止,难得今日有缘,不知能否请您给我们多讲讲那天上之事……”
他话音刚落,立即引起周围其他人的赞同,登时七嘴八舌地问起来,什么“玄女是御白虎还是御青龙?”“仙人是否真的披着羽衣?”“玄女事后真如传说中那般美?”等等莫衷一是。
谭献师面带微笑,气度极佳地回答:“诸位,诸位请莫要再问天上之事了,贫道不可说,恐一时不慎泄露天机啊。”
他说完团团行礼,把众人的好奇心堵了回去,又笑道:“天上之事虽不可说,但人间之事,贫道却能说上两句。”
人群中有人当即问:“谨遵仙师指点。”
谭献师捻须道:“世间万物皆承阴阳变化、五行消长,所谓形神气质,表里之用,本于五行,通于五事,化动万端,故吉凶福祸发生之初便有灾异祥瑞的征兆。比如夏桀不仁,随州厉山就凭空消失,而秦始皇好武,则他一登基,海上的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再不复现,这都是天下兵乱、社稷将亡的征兆。”
大家听得纷纷点头,高晏不耐地对苏谭之低声道:“厉山是夏朝记载的山,蓬莱、方丈、瀛洲更是传说中的神山,谁也没见过,还不是他想怎么说不就怎么说。”
苏谭之急得拉他的袖子,但谭献师耳力甚好,已将他的话听得真切,他也不恼,反而对着高晏笑道:“这位郎君所言甚是,神山谁也不曾见过,确实难以说服大家,那贫道再说两件事。”
苏谭之忙打圆场道:“还请道长细说。”
“汉宣帝时,未央宫中有雌鸡化为雄鸡,元帝元年,丞相府中又有雌鸡伏子,渐化为雄,不就便应了外戚王氏干政,汉室衰亡。郎君可知这其中的道理?”
高晏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顿时沉下脸没说话。谭献师也不用他回答,已自顾自笑吟吟地道:“正所谓妇人专政、国不静,母鸡雄鸣,主不荣。诸位,阴阳之序不可逆转,不然阳变为阴,阴变为阳则五行乱序,容易滋生妖邪,亡及子嗣啊。”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个个点头称是,更有不少人拿异样眼神偷偷打量高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家都在邺城,或多或少都知道高氏这一代嫡系高樾娶河间王女安平乡主,乡主嚣张跋扈,进门后就把丈夫压得死死的。多年来,高樾不仅在功名上毫无建树,连府中大小事务都插不上话,可不就是阳变为阴,阴变为阳?
高晏大怒,外人对高府内一无所知,只看到乡主强势,却看不到她为高氏鞠躬尽瘁,也看不到高樾的狂妄无能。这期间种种,又岂是什么“阴阳之序”所能涵盖?
他心里发誓要当众整治这妖言惑众的道人,但脸上却不显什么,反而微微一笑,轻轻拉下苏谭之试图阻挠他的手,上前笑道:“道长所言极是,高某受教颇深。阴阳之序事关重大,尤其妇人应以夫家兴旺为第一要义,行为举止皆不可掉以轻心,道长,是不是这个道理?”
谭献师点头:“没错。”
高晏道:“道长是否也赞同,为人妇者不但要恭顺温柔以事夫主,而且妆容打扮也要端庄大方,不得随心所欲,否则将成带坏夫家运道的征兆?”
谭献师有些起疑,但众目睽睽之下却无法否认,只得颔首道:“正是。”
高晏等的就是他这句,他随即朗声道:“道长,眼下宫中嫔妃时兴画愁眉、涕泪妆,梳堕马髻,京畿贵妇争相模仿,始作俑者正是宫中贵嫔李氏。按您所言,此乃妇人败坏国运之凶兆,请您为江山社稷计,立即上京直面圣上,痛斥李贵嫔!”
他此语一出,周遭鸦雀无声,谭献师脸色难看至极,他一个道士,怎么知道京城的嫔妃贵妇流行什么妆容?而杨贵嫔盛宠正浓,他还想进宫博皇帝青睐,疯了才会无缘无故得罪宠妃贵妇们。
高晏轻飘飘两句话,顿时将他架在火上烤。
高晏见谭仙师说不出话,讥讽之色更甚,他正要再说两句,彻底让这个沽名钓誉的玩意下不来台,却在此时袖子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只见苏谭之眉头深锁,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高晏也不是不知进退之人,他见好就收,哈哈笑道:“道长不肯应允,想来您说的阴阳之序也因人而异,有通融之处吧?”
谭献师强笑:“那是当然。阴阳之序涵盖世间万物,世间万物又变化多端,岂可一概而论。”
“说得好,”高晏笑眯眯地道,“诸君都听见了吧,道长慧言,阴阳之序变化多端,岂可一概而论,还是多看少说为妙。”
高晏姿态摆得这般强硬,在场谁还能说什么,只得个个称是。苏谭之跟他唱惯黑红脸,瞅准时机,立即上前笑道:“谭道长,歌姬李氏仰慕您已久,愿献唱一曲。您看,她在那边等着呢。”
谭献师循声望去,蓝天红叶、碧水环绕间一美人窈窕身姿,顿时脸色好看许多,笑道:“那贫道有耳福了。”
“欸,能为您献唱,是她的福分。您请。”
苏谭之亲自引着他往前,一行人跟着他们浩浩荡荡往水畔歌台而去,苏谭之手背着人藏在身后朝高晏摆了摆,示意他先走,别再过来惹事。
高晏不以为意笑了笑,却也觉得没意思,转身吩咐僮仆:“收拾收拾,该走了。”
“是,郎君。”
这时一个部曲大踏步走来,冲他禀报:“郎君,温氏娘子遣婢女传话。”
高晏点头道:“让她过来。”
手下离开,不一会带来刚刚那个温家婢女,她朝高晏行了礼后问:“郎君,我家娘子有事相求。”
“讲。”
“府中有事,娘子需先离开,然回城路途尚远,想求与郎君一同走。”
高晏道:“小事,何须用求?允了。”
婢女大喜,笑道:“多谢郎君。”
高晏也笑,他正要说两句好听话,突然间却感觉好像有谁的视线正在窥探,他迅速转头,却见歌台那边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但不知为何,隔着那么多人,他却能清晰见到谭献师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谭献师口型微动,不知道在说什么,高晏正待细看,突然之间,周遭一切发生剧变。蓝天绿地红叶碧池皆在瞬间褪色,只余灰白二色,空间扭曲之间,仿佛一切人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就在此时,前方一只长有虎头却偏生两只翅膀,面目狰狞的妖兽咆哮而出,四足蹬起冲他飞扑而来。
情急之下,高晏顾不上许多,就地一滚避开妖兽袭击。当他刚一爬起时,妖兽第二第三下袭击已随即而至,高晏左避右散,狼狈躲闪,撕拉一声,右臂衣裳已被妖兽利爪扯开,顿时鲜血直流。他豁出去不管手臂伤口,迎着妖兽而上,揪住其皮毛翻身骑上,举起拳头用力连连猛砸头颅,妖兽吃痛之下大吼,疯了似的蹿跳晃动,试图将高晏丢下背。高晏哪能令它如愿,双腿用力夹住躯干,双拳对准其耳边薄弱处连环猛击。妖兽震怒,不顾一切翻滚,终于成功将高晏甩下背,抛到十余丈外。
高晏背部着地,剧痛之下还感到右臂伤口隐隐麻痹,他一看伤口处,果然流出黑紫不似寻常。很显然,这头不知哪来的妖兽爪上带有剧毒,而此刻目之所及一片虚空,也不知那个妖道将他弄进什么地方。被刚刚的搏斗刺激,那头妖兽眼睛发红,头颅低伏,双足刨地,即刻就要飞扑而上将他生吞活剥。
千钧一发之际,高晏反被激起血性,他也爬起来,做好与这头不知哪来的畜生生死搏命的准备。就在此时,他脑子里忽然有个念头,他想,这不公平,若我的射日弓在手,哪还有这畜生喘气的份?
射日弓原名羲和弓,乃他十六岁生辰时外祖河间王重金寻制弓大师为他定制的一把重弓,通体漆红,古朴庄重,非臂力过人者不能拉开。射出的箭力破云霄,可穿百步之外坚壁顽石,取敌性命更不在话下。高晏拿到弓后极为喜爱,将之改名射日弓,名字嚣张,拉弓的人也嚣张,高晏每日勤练不辍,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之余,却也暗暗盼着拿着这把弓直射烈日,创下不世功名。
此刻若射日弓在手就好了。杀此畜生,不费三箭。
就在此念头刚转过的瞬间,他左手中突然出现射日弓,右手出现三支黄金箭。高晏来不及想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依循本能,迅速弯弓搭上三支箭,在妖兽扑上来的瞬间射出。
三道金光射去,皆穿透妖兽身躯,在它的哀嚎声中一寸寸瓦解它的躯体,化成金色光点散落四下。
随着妖兽消散,高晏的周遭重现轮廓色彩人声,他喘着气一摸手臂,触手完好无损,顿时明白,刚刚是中了谭献师的道,被他拉入以假乱真的幻象之中。
高晏心中警惕,他一抬头,却见那一边水榭歌台的谭献师却莫名其妙脚下一软,险些栽倒,被人扶住才勉强站了起来。
他嘴角隐隐有血迹,看向高晏的眼光却瞬间变得饥渴贪婪,仿佛饥肠辘辘的野兽见到肉食一样。
高晏丝毫不惧,他傲然而立,虚虚冲谭献师比了个射箭的动作,上下嘴皮轻碰,发出“啪”的一声。
对面的谭献师顿时脸色铁青。
高晏骂了一句“妖道”,转头吩咐手下:“走了。”
他的手下齐齐应声:“是,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