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城路上，天上忽而厚云聚集，渐渐地色变天昏，原本晴明之空，顷刻化作压抑的灰暗。
山雨欲来，压抑得人心情都变差。高晏皱眉抬头，吩咐手下：“看着点温娘子的马车，让他们跟紧了，别落下。”
手下应声：“是。”
他一抽马鞭，胯下良驹嘶鸣一声扬蹄如飞，一行车马疾驰往前，车辕轧地，辘轳声急，扬起一阵风沙。然而走不到多久，大风刮起，天际如被巨帘遮掩，万象顿失光辉，云层内隐隐透着电光雷闪。
跟在高晏身边的侍从姚大忧心劝道：“郎君，这场雨恐怕避之不及，不如派人先行打探，看前面是否有躲雨之处？”
高晏点头：“可。”
姚大回头立即点了两个人，两人领命，快马奔驰而去。
此时后面又有人跑马上来禀报：“郎君，温娘子请您过去说句话。”
高晏不解，问：“这时候说什么话？”
“属下不知。”
高晏想多半是女孩子家什么琐事，不好细说，于是掉转马匹，驱马到队伍后跟着的温家马车前。
婢女见到他，忙撩开车帘子，露出一个少女雅致秀美的侧脸，正是温凝本人。
高晏见她便多了两分心悦，温言问：“大娘子，叫某来何事？”
温凝人如其名，说话也是温婉柔和：“郎君，请恕妾此刻不便行礼，适才听到郎君与谭仙师对话，妾有一问，还请郎君赐教。”
此时山风猎猎，高晏骑在马上顶着风，已经被吹得有些睁不开眼。他听温凝特地叫自己过来，居然是请教这等不着边际的问题，顿时好气又好笑，耐着性子说：“大娘子，天色眼见要下雨，咱们离城还远，有什么话，等安顿了再说……”
温凝却将身子侧挪，整张俏生生的脸露到他眼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瞳内仿佛蕴藏波光粼粼，她直视高晏，执拗地问：“就一个问题，妾若不问，如鲠在喉，请郎君成全。”
高晏没办法，只得道：“行行，你问。”
“郎君，您在紫川苑说，阴阳之序应该因人而异，应该有通融之处，您真的这么想吗？”
高晏大咧咧点头：“对啊。”
温凝眼睛愈发明亮，她盯着高晏问：“那，若是有一妇人，不愿禁锢后院之中，不愿只做井底之蛙，而想像男子那般施展才华……”
“妇人有什么才华？”高晏禁不住笑出声来，“难不成还想博取功名，建功立业？哈哈哈哈，大娘子，你真会说笑。”
温凝低下头，嗫嚅道：“博取功名、建功立业当然不敢想，但，若那妇人只是想为自己谋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呢？”
高晏看着她，忽然灵光一现，猜测温凝大概是对自己婚后的生活忧心忡忡。
也难怪，她毕竟出生低微，归邺城高氏本就勉强，对上的婆母又是安平乡主，哪怕母亲再宽厚，再亲自教导，高氏内外依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想要得到别人的敬重，此后一生的言行举止恐怕都不能放松。
这么看来，嫁给他，注定是要受累。
想到这，高晏对她怜爱之心顿起，笨拙地安慰道：“别想太多，乡主应允过，待日后，她会亲自教你，还有秋夫子呢，你不知道，多少世家女想重金求她教导而不得呢。你这么聪明好学，又有名师指点，那些寒门的习性肯定能一点点板正过来的。”
温凝睁大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高晏脸上发热，支支吾吾地说：“那什么，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在我，放心。”
温凝那一瞬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终还是抿紧双唇，慢慢低下头。
高晏只道她害臊，笑了笑，正要打马往前，却听温凝轻声细语地道：“郎君，暴雨转瞬即至，不远处有一处前朝的寺庙，名叫官庭庙，不若去那避雨？”
“官庭庙？南郊竟有这座庙，”高晏诧异，“我怎的不知？”
温凝垂头，细声细气地道：“前朝庙宇，无人祭祀，早就成荒庙一座，若非妾的婢女碰巧是此乡人，妾也不会知晓。”
高晏抬头见乌云密布，零星雨点已至，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先头派去探路的两名部下策马回报。
“禀郎君，前头座荒废的寺庙，虽残破，但可暂避风雨。”
“可是官庭庙？”
部下颔首：“正是。”
高晏看了温凝一眼，点头道：“那便去吧。”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倾盆大雨来临之前，赶到荒废的官庭庙。
这座庙废弃长岁，香火断绝，门额已朽，庙柱倾斜。墙角斑驳，石阶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空无一人，自外面望进去，残破的山门内竟然庭院深深，雨雾漫漫，寒风穿堂而过，带来烟雾几许，犹如亡魂穿堂过室，阴气森森。
高晏一进来就觉得很不舒服。
这场莫名其妙的秋雨仿佛不是下在天地间，而是落到人身上，渗进皮肤血液，令人从里到外裹进一层湿寒深重的衣裳，还挣脱不得。
但现在外头风雨连天，他回过头，正见到温凝被婢女扶着下车，一张小脸已经冻得煞白，无论如何都经受不住风雨颠簸，只得先在此烤火避雨了。
高晏心一软，吩咐下去：“进去吧。”
大家得令，立即迈入挂了蜘蛛网的山门，冒着雨快步走入庙中，穿过庭院，直接奔向主殿。
到了主殿檐下，高晏回头，只见庭院内种了两排大树，枝丫横生，张牙舞爪，眼下正是深秋，树叶凋零，越发显得树干如盘蛇蜿蜒遒劲，似欲吞噬四方。
高晏只打量了一眼便不再细看，他低声吩咐手下：“都警醒点，小心为上。”
“是。”
部曲们推开庙门，意外发现里头东西两侧已经生了两堆火，各有一群人正围着烤火避雨。东侧是寻常乡民装束，西侧却是一群商贾，听到有人进来皆露出警惕眼神，再看到他们一行人衣着打扮，顿时收敛警惕。
乡民们面露局促，畏缩不敢说话，而商贾那边的便从容许多，为首的中年男子已经站起，行了礼笑道：“见过郎君，大家同在此庙避雨，相逢便是有缘，请郎君娘子过来烤火驱寒，喝口热汤。”
高晏道：“多谢，我这有女眷就不麻烦了，借个火就好。”
中年男子忙道：“郎君请便。”
高晏使了个眼色，手下部曲立即四下散开，他们全是河间王府出身，训练有素，哪几个警戒，哪几个打扫场地，哪几个去捡柴生火全都井井有条。不一会，就在正殿中央清扫出一块地方，升起火堆。
高晏先让温凝和她带的几个婢女过去烤火，他自己却带着一个部曲提着火把，上前勘探正殿内部。
殿中供奉一尊泥塑佛陀，衣带紧紧束于躯干上，眉目磨损，看不清模样，两只手原本应做祝福手势，但皆被不知何人截断，只剩下两截手腕。倒是佛身背光画五重光环，上面用蓝白黄等颜料绘制漂亮的飞天和火焰，形成一幅西天礼赞的图像。
“这是弥勒？”高晏一边看，一边对提着火把的部曲道，“而且请的是良工巧匠，用的是西域技法，看来，这座寺院当年定是香火鼎盛，才有钱请技艺高超的画师画这样繁复的五重火焰背光。”
“郎君说的是，”跟着他的部曲姓姚名，也是乡主亲信，闻言笑道：“就是可惜荒废了。连佛像都残破成这样。”
高晏点头。
这时，佛像座下忽然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姚大喝道：“郎君退后！”
他抽出佩刀，谨慎地上前，将刀伸到佛像后拨弄两下，啪嗒声响，一只大如小盆的鳖掉了下来，鳖甲着地，翻不过身，徒劳地舞动四只小爪子。
姚大收起刀，捡起那只鳖，喜滋滋道：“郎君，是只大鳖，哎呦，这么大只可难得一见，干脆杀了，再打只山鸡同煮，您和温大娘子都喝口热汤驱寒。”
高晏有些心动，正要答应，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莫名其妙的涌上一个感觉。
这地方不能见血，见了血，可能会触动什么禁忌。
高晏摇头：“算了，这里虽破，但也是供过弥勒佛的地方，积点德，不杀生。”
姚大有些不舍，捧着那只大鳖问：“那这东西怎么办？”
“放回去，藏好点，别让其他人见着了拿去做菜。”
姚大笑着称是，果然依言将那只大鳖捧着放到佛像背后，那只鳖大概也有点通人性，晓得自己被人放过一马，死里逃生，赶紧爬到佛像基座下，一会便看不见了。
这时两人鼻端传来一阵香味，高晏转过头去，正见火堆那边，温凝指挥着婢女在火上又是烧汤又是烤饼，忙忙碌碌，浓烈的香味便是从那传来，一时间，不仅他被吸引住，就连殿中其余的人也纷纷探头过来。
姚大高高兴兴地道：“郎君，是烤髓饼。”
高晏：“你怎知是髓饼？”
姚大笑嘻嘻禀：“属下不着意听到温大娘子吩咐婢女备干粮，说郎君习武，不惯素食，野外却不便携肉，肉干又硬，拿髓脂、蜜合面而成的髓饼才最适合不过。郎君，大娘子对您真是没话说……”
高晏忍着得意，笑骂：“就你话多。走吧，吃髓饼去。”
“是。”
他们主仆二人走回火堆，正好髓饼烤好，温凝吩咐婢女将烤好的饼取下用油纸包了献给高晏，高晏接过，还没吃已经觉得浓香扑鼻，咬了一口，果然肥美异常。
他瞥了火堆旁的温凝一眼，她白芍般的脸此刻被火光映得红扑扑，察觉到他的目光，温凝仿佛害羞垂下头，轻声问：“髓饼可合郎君的口味？”
“尚可，”高晏其实心里美滋滋，但不知为何，说出来的话偏要鸡蛋里挑骨头，“偏甜了，下回蜂蜜少放点。”
他话一出去就有些后悔了，忙找补似的说：“当然了，比起府上的厨娘，你这髓饼已算不错。”
温凝盯着火堆，带着标志性的微笑，柔声道：“多谢郎君。”
高晏笑了笑，三下两下将饼吃完，不一会婢女将热汤奉上，里面加了晒干后泡发的菇菌，只撒了点薄盐，味道却鲜美，他捧着碗喝了，顿时觉得胃里暖融融甚是舒服。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殿后响起。
大殿里休息的众人闻声皆色变，高晏的部曲们更是纷纷拔刀围拢起来，形成防御之势。
殿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看穿着打扮，正是那群乡民中的一个。
但此刻的他全身浴血，右臂不见踪影，边跑边喊：“有蛇，有蛇……”
话音未落，一条蟒蛇从他背后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飞扑而来，将他拦腰咬断，顿时血溅当场。
一时间，殿内大乱，尖叫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