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世上有什么动物能令高晏心生厌恶的,莫过于蛇了。
他小时候太顽皮,胆子又大,一会爬树,一会蹿墙,天生的一个猴精,一不留神就给他摸上房顶踩着瓦片咯吱咯吱响。底下一帮仆佣惊慌失措地追着,他一路跑一路瞄,见谁追上他就拿瓦当砸谁。
到六岁上,整座高氏大宅就没高晏不敢去的地方。有一回,他甚至还摸进宗主高恪与门客商议要事的花厅书房,被揪住拎到高恪面前。面对不怒而威的宗主,高晏丝毫不害怕,反而童言童语逗得宗主忍俊不禁,他亲自将小孩抱到膝上问了些幼学的问题,高晏不仅对答如流,还能举一反三,高恪喜爱愈甚,当即摸着他的头感慨:“真乃高氏千里驹也。”
这一赞誉,不几日传遍邺城,令高晏更加有恃无恐,无法无天。
彼时乡主对高樾还有眷恋,一心想笼络夫君,又年轻爱逞强,不由分说接管了高樾一应内外事务,连他的前程都谋算得明明白白。她顾得了一头,就难免疏忽了另一头,以为有自己的身份压着,又有亲自挑的婢女仆佣跟着,高晏最多磕磕碰碰,能出什么事?
哪知就因为这份自信,险些让高晏送了命。
那一日正是春尽之时,牡丹绽放,园子里到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小高晏跑到园子里想给母亲掐一朵最美的牡丹戴,他被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吸引,追逐着蝴蝶跑到花丛间,跟着的仆佣一时追赶不上,竟让他钻进枝丫繁密的地方,就在这时,一条蛰伏于此的毒蛇被惊动,瞬间咬了高晏一口。
那毒蛇毒性太烈,只一口,小高晏便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起。
他昏迷好些天,险些就撒手尘寰。安平乡主哭得死去活来,不知拜了多少神佛,求了多少名医,然而一应法子全都无用,没过几日,高晏便脸色青紫,气若悬丝,眼见随时要咽气,乡主已经悲恸欲绝,听不得任何人说高晏快死,就连他父亲高樾说了一句“是他与我高家无缘,早些安排后事才是”时,都险些被乡主抓破脸,只得狼狈退走,边走边骂“癫妇”。
就在这时,居然有客从河间王所在的益州远道而来,自称奉王命前来探望王女。安平乡主在六神无主之下听到这个消息,就像亲人到来一样飞奔去见。她顾不上仪态,在来客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来客见此状面露不忍,他沉吟片刻,请乡主摈退左右后郑重解下腰带,打开暗扣,掏出里面一颗小小的蜡封丸子,敲开后,露出殷红如血的质地。来客对乡主直言,这颗药丸乃祖传宝药,传说能除百病、去百毒,但年代久远,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效。他问乡主可敢一试?秋夫子还想拦一下,安平乡主已经红了眼睛果断拍板。
她说:“若此药无效,大不了我陪我儿去。”
说完,她拿着药丸进了内室,亲手将之喂进小高晏的嘴里。
没想到,那颗药丸真有奇效,当晚高晏就开始有反应,午夜时分突然爬起来大口大口吐出黑血,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阿母,天清饿。”
安平乡主又哭又笑,状若癫狂,后来她对高晏说,那一刻,她忽然有所感,仿佛死里逃生的不只是高晏,还包括她自己。
他们母子都活下来,那么,有人就该死了。
从那一日始,府中的情形风云突变。
自高晏出事起,秋夫子便在暗中彻查他被毒蛇噬咬一事。从园子里为何有毒蛇,高晏为何会想去掐花,当日仆佣有无怂恿,侍女有无懈怠,见到什么听见什么等都已顺藤摸瓜,查得七七八八。
现在高晏转危为安,乡主腾出手来,直接将始作俑者掀到台面上,那便是高樾的最宠爱的姬妾刘氏。
刘氏出身不低,又生得貌美,她与高樾年少相识,情投意合,也不知你侬我侬之时高樾说了多少山盟海誓,竟让她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她先是命侍女手捧牡丹佯装路过高晏面前,说笑间称园中有一株魏紫,也不知道是哪位无双美人,才配簪这花中之王。这话果然被小高晏听进去,在孩童心里,世上女人最美者当然莫过于母亲,于是他当即便跑进园子,直奔牡丹花丛要掐花儿,早已被人放在那的毒蛇受惊而扑起咬人,高晏中毒。
“那蝴蝶呢?天清追的蝴蝶哪来的?”安平乡主问。
秋夫子回:“依我看,这事就是巧合,那贱婢不过凡人,何能驱使得了蝴蝶?当日牡丹盛开,满园都是蝴蝶蜜蜂鸟雀,天清好动,见到蝴蝶追上去也正常……”
安平乡主却脸色大变,茫茫然问:“夫子,怎么那么巧就飞来一只蝴蝶,那么巧就单单引着我儿往有毒蛇的花丛去,难道说这是天意?天意要我儿……”
秋夫子严厉地打断她:“非也!若有天意,那并州来客才是天意,天清转危为安才是天意!”
安平乡主被一语惊醒,忙擦了眼泪道:“您说得对,是我糊涂了。”
“可不能糊涂,下面还有一堆事等着您决断呢。”
安平乡主拿帕子飞快拭去眼泪,冷笑:“夫子放心,动我儿即是要我命,旁人都不客气到这份上了,我还手软,那才让我父王蒙羞!”
她们后面还说了什么高晏就不知道了,他当时从榻上睡醒,刚揉眼就被侍女发现,一声“小郎君醒了”之后,安平乡主已经三步做两步跨过来,亲手给他披衣喂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彼时高晏尚年幼,他以为,自己只是不幸被蛇咬了一口,好了也就完了。没想到,有些事,从这里开始,从此面目全非,再不复从前。
第二日,安平乡主命仆佣抱着高晏,亲自点了百名部曲直奔刘氏所在之地,将她从内室拖出,迫跪在外庭之中。
整个高氏的人几乎都赶出来看热闹,众目睽睽之下,刘氏披头散发喊冤。她凄美而哀戚,哭声婉转轻灵,犹如雪地腊梅,倔强而优美。
她直视安平乡主,哭声泣血问:“乡主这是欲加之罪,妾不服!”
“你还是不明白,”安平乡主居高临下道,“把你弄这来,就为在这杀你,你服不服,有什么打紧?”
刘氏大惊失色,她脸色煞白,尖声道:“你敢!你不问而杀,郎主定不饶你!高氏定不容你!”
安平乡主语气平静地道:“看来,我对你们这些贱婢真是太好了,好到你们都忘了,我乃河间王女,先皇亲封的安平乡主,杀你而已,谁敢拦!谁配拦?!”
她语毕,微一颔首,手下的部曲首领立即抽刀上前。刘氏大惊失色,她这才发现,此刻虽然围观人众,然而阖府上下,真的没有一人敢站出来逆了王女的意思。
刘氏霎时间惧怕悔恨皆涌了上来,哭喊:“苍天啊,妾今日屈死,做鬼都不服……”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大喊:“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高樾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边跑边喊:“安平,你莫要胡来,快快住手!”
刘氏宛若见到救命稻草,登时泪如雨下,哭着喊:“郎君,求郎君救妾一命,郎君,乡主要屈杀了妾……”
高樾冲上去,推开部曲首领,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大怒喝斥:“大胆!刘氏乃我的爱妾,纵使有错,打骂也在我,何须这般大动干戈?安平,往日我只当你跋扈任性,处处忍让,也约束刘氏莫要触犯于你,没想到你还是面和心妒,竟敢公开杀人,酷虐至此,简直丧心病狂……”
安平乡主脸色苍白,但语气平静,她问高樾:“郎主,刘氏纵毒蛇噬人,险些置天清于死地,我为我儿报仇,杀她不得?”
高樾脸上掠过一丝疑虑,看向刘氏。
刘氏立即哭得梨花带雨,揪住高樾的衣襟拼命摇头:“妾没有,妾是被冤枉的,郎主,妾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您是知道的呀,更何况妾最怕蛇,怎敢弄毒蛇……”
高樾立即信了,点头道:“她说得对,咬了天清的那条毒蛇至今没找到,怎的就栽赃到她头上,安平,天清出事谁也不想,但你不能迁怒他人,随意栽赃!”
秋夫子站出来,冷声道:“郎主,您这意思,是说老妇带着百余人彻查多日却抵不上刘氏两句辩解?如今,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您若还要听这贱婢狡辩,可枉费读那么多圣贤书……”
“大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摘我?”高晏转过头问刘氏,“阿南,天清的事,可是跟你有关?”
“没有,郎主啊,”刘氏哭道,“乡主势大,谁敢不从,她要什么人证物证没有?可妾出身贫寒,除了您的怜惜一无所有,您要是不为妾做主,妾只能一头撞死在这了……”
高樾果然不忍,他蛮横地对秋夫子道:“你们查到的,我得空会看,但眼下事实不明,也得让刘氏申辩两句,方显公允……”
他的话没说完,却听安平乡主一声嗤笑。
高樾终于想起要点脸,讪讪闭了嘴。
只见安平乡主从仆佣手里将高晏抱了过来,解开他裹得厚厚的皮裘,露出瘦了一大圈一张小脸,低头亲了亲他后,抬起头,直直看向高樾。
“郎主,你看看天清,瘦了一大圈了。”
高樾不耐地道:“你抱他来这做什么,还不赶紧让人把他抱回房去。”
“吾儿将来要独当一面,有些事,早点教好。”
高樾喝道:“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别想拿天清要挟我!”
安平乡主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忍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
年幼高晏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不知为何,他在这一瞬间却感到,明明母亲身边聚拢着大批仆佣部曲,明明她那一刻笑颜如花,但他却分明觉得她的笑那么脆弱,仿佛烈日下屋檐下最后一点冰凌花,顷刻间就会化成水,滴落到土里消失不见。
小高晏担心起来,他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母亲。
安平乡主瞬间没有再笑,她摸了摸高晏的头,低声说:“阿母无事,天清,好好看着。”
高晏似懂非懂地点头。
安平乡主挺直脊梁,对高樾道:“郎主,自天清中毒,命悬一线以来,你只看过他两回。第一回,是问他醒了没,第二回,是问我怎么还不给他准备后事。”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高樾的脸色渐渐涨红,他恼羞成怒道:“说这些做什么,天清眼下不是好好的吗?”
安平乡主点头:“那我们不说天晴,就说你的前程吧。”
她转过头,自侍女手里结果一封帛书,道:“此乃我父王写与益州都督石元海的信,举荐你入他麾下,郎主,石元海这两年风头极盛,此番领恩旨进京畿,京都传来消息,据说陛下已拟旨将加授其大都督,加散骑常侍。世人只知石元海出身寒门,却不知他早年曾受父王大恩,郎主,此信寄出,顷刻就能为你谋一条入仕的康庄大道……
高樾热切地脱口而出:“什么官位?”
安平淡淡地道:“先在大都督麾下积攒资历,来日中郎司马、龙骥将军、刺史乃至光禄大夫,不是都指日可待?”
高樾大喜,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松开了刘氏的胳膊,朝自己妻子走了几步,道:“如此甚好。”
安平话锋一转:“只是有个条件。”
高樾一呆,已经预感到她接下来的话会很难听,忙笑道:“你我夫妻,说什么条件不条件,有话回去说,走走,正好我也好久没陪天清了,等会陪他用碗鲈鱼羹……”
安平将帛书一转,拎到水盆之上,道:“郎主,我的话还没说完,此信派人日夜兼程送出,不出七日便能送抵石元海手中,但,我也可松手让它掉入水里污了字迹。怎么做,只看你怎么选”
“选,选什么?”
安平朝那个部曲首领使了个眼色,他上前一步,毫不留情将刀刃横在刘氏的白皙脖子上。
“选刘氏,这帛书就掉水里,当从来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选帛书,那我要你回头看,”安平轻声道,“看这个胆敢谋害天清的贱婢怎么死。”
高樾气得狠,盯着她恶狠狠道:“安平,你非要如此么?”
安平:“郎主,是你非要如此么?”
她手里略一松,帛书掉下,高樾吓了一跳,本能冲上来伸手接住,就在他的手碰到帛书的瞬间,他听见刘氏哀哀地喊了一声:“高郎……”
高樾回头,只见部曲首领一刀下去,刘氏顿时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那一刻,高樾脸色苍白,而安平乡主,也没好到哪去。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对决,就连小高晏都知道,刘氏死了,但他的父母之间,却也永远被这一刀隔阂开。
但没有刘氏,他父母难道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吗?高晏隐约觉得不是这样,至于为什么,他却不愿继续想下去。
他只知道,这一幕从此长久地留记忆里。血色逼人,没有余地。
但小高晏想,一切都是蛇的错,如果没有那条蛇就好了。
从此以往,蛇成为他最讨厌的动物,讨厌到什么程度呢,他见到蛇,就下意识想拔刀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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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官庭庙廊柱下突然如鬼魅一样游进来两条巨蛇,他下意识站起,挡在温凝身前,反手摸到一把刀,想也不想就用力掷出。
那刀力道十足,一下正中蛇眼,巨蛇顿时被激怒,暴起朝他的方向飞扑而来。
部曲们组成人墙护着他与温凝,但那巨蛇冲撞过来有摧古拉朽之势,瞬间撞飞好几人,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吞噬高晏。
高晏抱着温凝侧身躲过,他翻过身将温凝推给部曲看护,大喝一声:“结护阵!”
姚大大喝一声“起!”顿时场上能爬起来都迅速爬起围了过来,他们训练有素,霎时间刀口相外,互相支撑,形成稳固的方形防卫护阵。两条巨蛇左右夹击,再度冲撞过来,但这次由于大伙结成方阵,在用力冲撞之下竟然没有散形,甚至刀丛之下,蛇腹部伤痕累累。巨蛇大怒,长尾蜷起,横扫一片,顿时将一名部曲卷起来丢到壁上,顿时将那人撞到吐血不起。但其余的人临危不惧,立即补上缺人的地方,整个方阵左右腾挪,就是不让巨蛇冲过去。
方阵之后,高晏已经取出射日弓和利箭,他目光冷静,毫不慌乱地弯弓搭箭,嗖的一声一箭射出,破空而去,顿时以不可阻挡的势头,直直穿透左边巨蛇的头颅。
巨蛇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后掉落下来,它犹待挣扎,但此时高晏的第二箭第三箭已至,犹如钉子一般,顿时将它牢牢钉死在地面。
这样骇人的箭法,顿时镇住了场上其他的人,顷刻,部曲们发出欢呼声,齐齐大喊:“杀!”
他们挥刀砍向剩下的巨蛇,那巨蛇颇有灵性,见势不妙,撞开边上两人就要游走,然而,高晏已然拉满弓弦,射出了第四箭。
这一箭力破苍穹,发出尖锐的鸣响,噗的一声穿透蛇皮蛇肉,将巨蛇七寸狠狠穿透。
高晏嘴角上勾,搭上第五箭,正要射出,不料人群中突然扑过来一个人,大喊:“郎君且慢,这是官庭庙的守护神,射杀不详……”
他的话还没说完,高晏已经右手一松,箭飞越空中,牢牢钉死了那条巨蛇。
高晏收了弓,转过头,姚大已经上前将那人擒住,高晏仔细一看,发现是适才那群乡民中的一个。
高晏问:“你刚刚称这两条畜生是什么?”
“小人说,那是官庭庙的守护神……”
“吃人的守护神?”高晏漫不经心地问,“你敢胡说八道?”
姚大手一使劲,那乡民已经跪倒在地,但他急切地说:“小人没有胡说,小人从小生长在这里,官庭庙自前朝建庙迄今已有百多年,庙中有两巨蟒为守护神,小人从小就知道……”
他话未说完,姚大已经手起刀落,砍向他后颈,直接将他打晕,随后环视四周,朗声道:“一派胡言,这分明是两条吃人的妖兽,多亏郎君箭法如神,才救了你们的性命!还不过来谢郎君救命之恩!”
他目光炯炯盯着在场的商贾和乡民,部曲们在他的暗示下,也手按刀柄个个踏前一步,虎视眈眈看着其余的人。
商贾中为首的中年男子最识实务,当即上前行礼,大喊:“谢郎君救命之恩!”
很快,别的人也纷纷上前行礼,齐呼:“谢郎君救命之恩。”
高晏笑了一笑,抬手道:“顺手之事,不必多礼。大家就此别过吧。”
众人经过此事,就算下雨也无心留下了,听到他这句话忙都上前辞别。高晏等他们走得差不多了,转头看向温凝,却见温凝站在他身后靠着侍女,脸色苍白而凝重。
高晏只当她受了惊吓,上前温言问:“怎么,吓坏了?”
温凝看着他,欲言又止,忍了忍,终于忍不住还是道:“就这么让他们走?”
“不让他们走,难道还留他们用饭?我可没带那么多干粮。”高晏笑了起来,“好了,别怕,没事了,有我呢。”
温凝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