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的压迫源源不绝涌来,像一座山岳压在天赐身上,天赐猛地抽一口气——终于能够呼吸了。早先他脸色变得酱紫,冷汗直流,那是典型的窒息症状。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再次如凡人一样,变得如此的不堪一击。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五年还是十年前?因为什么事情来着?
恍然间,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金身不该有回弱反应才对!
天赐悚然发现,自己生平三十余年,似乎把弱者的姿态,都一一回应过了。
这是什么征兆?
他猛然抬头,那两轮骄阳此刻已经暗淡下来了,只是尽管那光芒不再盛烈,两轮银盘般的瞳子依然与黄霭霭的山体格格不入。
天赐尝试开口,结果真个发出了略显沙哑的声音:“你……你是谁?”
他的语气已不再强势了,正如他的人也已陷入颓势。天赐似乎找回了自己的本真:他本即弱者,何由强者之说。
无垠新世界当中,那头庞然大物缓缓开口,露出天地初开第一缕光芒,洁白、神圣,空洞幽沉的声音传达十分旷广,似乎无远弗届。
在那宏伟天音之中,天赐似乎听到真谛,他不知道那些朦朦胧胧的话语究竟代表什么,但那来自远古的文字当中,他仿佛已经听懂了。
那是召唤。
停顿良久,天赐独自站在高峰之上,一下子陷入了无边的迷茫。
他甚至没有发现,眼前的幻兽渐渐失去他原有的形态,它在消失。
“所以你是说,其实千年悟道所经历的一切,都还是幻境?”张天赐望着前方,痴痴地呢喃。
初次得知这消息,他险些接受不了。原来这个世界一直在欺骗他,从现实到虚幻,他接受了,却又来告诉他,这是由虚幻而现实。
他经历过三重孤独,依然不是强者。
他经历了一重孤独,绝亲;他经历了二重孤独,绝情;他经历了三重孤独,绝义。可他不是强者,他只是披着强者的皮苟延残喘的弱者而已。他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属于这片天地。
在他面前,体型通天的厄行兽摇动尾巴,天地顷刻如同崩裂,无尽时光、空间秩序流转,将天地渲染成五颜六色一片迷幻之海。
张天赐无奈苦笑,他负手而立,任由清风拂起长发狂拽,在这片逐渐崩瓦、沧海成尘的须弥幻境里,他独立高峰之上,俯瞰万里,却没有豪情万丈、励志雄心,相反他那本不坚强的心灵早已千疮百孔,填满了苦涩。
“是了,我一直都是姓张的。可就连那姓氏……原来也不是我自己的。”
他眼前忽然浮现一个画面,数十年前的一个清晨,寄落山村口第一声啼叫,是那么清亮、洪远,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婴口中毫无顾忌地发出,引来了村中猎户张氏……
“魔帝屠杀,家乡沉沦。”
他眼角飞出一滴血泪,整个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在这片模糊之中,他又看到一副画面。
炎焰遮天,血流漂橹。
犬齿虎、妖兵,他看到倒在血泊的乡亲,啼泣的婴儿。
他又看到了,阿楠。血火之中,阿楠冲着他大喊,“天赐哥哥,跑啊!”她身后是举刀的獠面鬼。
魔帝!
“拜从义父,地狱,历练。”
他又看到义父戰涂天,还有肜奇、尹海、尊古、浩东、凌月等兄弟姐妹。
“八大上人,七小妖王,还有莫离尘。”
想起历练的第一劫难,那时他痴心于《记魔录》,一心想要修成大法,以复血仇。
后来,他又看到,妖王夺月,他与坑人妖精月梦那一句约定,“十年之后,月亮再次升起之时,打开大渊底下那扇门。”
天赐自嘲般笑道:“当时还说下了什么禁制,后来全都抛却脑后了。”没人回应,他也不需要人来回应,整个天地有他一人足够了。
“拜师狂医,密古之旅。”
他想起夏沁心,他辜负了有情之人。
“隐世势力,苍天来人。”
那些人,那些传说之地,哪怕相距一座天涯,一处海角,仍由于《记魔录》或说朽世老人,跟他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朽世老人,这位不朽的传奇,在世上留下过太多奇迹。
“可恨天武璇!强取豪夺,横行霸道。”一想起那些张扬跋扈的隐世势力弟子,天赐便忍不住咬牙切齿。
这世界多少好人好事,败坏在这些渣滓手里?他却起来得不到时候,最终还是错过了。
他忆起了青冥吞鬼,想到未建成的天宫,还有寻伺入侵的隐世势力——他们在他手中折了这回,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反目成仇的地狱,上苍使者,还有些隐匿暗处,或可知,或不可知的人。
世界百般,皆与系因果。然而,迄今为止,他总是结因不解果。
天赐渐渐沉沦了。
他梦回千古,梦见了那具血尸,与他何其相象啊!他当初缘何落泪?他看见那紫晶牟驼,便联想到与之有血海深仇的魔帝,而今大仇未报呢!
还有那巾帼英雄,手握黄金长枪,洞穿了紫晶牟驼,那是梦化人族后来的领袖么?这片千古之前的世界,魔主的祸患也还未除。
他又想起空静颜,“空思天,”天赐自嘲般笑念道,“令无智。”他辜负了许多人,辜负得最多的究竟系谁,他也无心再去计较了。
当天赐沉浸在自己的迷幻之海时,外界早已悄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山河倒转,阴阳合一,整片天地极速崩溃着,望无相界吞噬。天赐不知的是,原本那厄行兽,此刻已变得模糊,即将消失。
它那庞然身躯,不断溢散出恐怖的能量,望外界激荡而去。
这股力量,冲刷过无相界,阻挡了世界崩溃的步伐;冲刷过外界,山河成尘,天倾地陷;冲刷过星空,群星黯淡,光芒溃散。
不断崩瓦的世界反过来以一种极端速度侵噬着无相界边缘,厄行兽的身影越发模糊了,仿佛能透视天光。天赐仍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
“后世一切之变机,尽在此世!”
他幡然醒悟,却猛地感到浑身都揪紧到了极致。
只要再有一点时间!再给一点时间!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天赐双瞳骤然聚焦,他看到厄行兽那庞大的身躯彻底溃散,这预示着他已经失去最好的时机。
毁灭的力量失去束缚,顿时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冲进无相界,如山洪海啸般迅速侵占任何一个角落,所过之处,万物沉寂。
轰!
张天赐怔怔的,一动不动,任由毁灭的风暴将自己吞没。即如他所想一般,他错过了最好时机,也失去了所有。
尽管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的。
眼前景象重被黑暗替代,天赐发现自己竟然回到最初闪光电母施法,把他送到的那片神秘星空,就是在这里,他见证了血尸浮沉、牟驼再现,以及女帝挥戈。若非要说有所不同,就是相比起当时星辰璀璨,此时这里便显得破败不堪了。
“啊啊啊啊!”
天赐狂啸着,一拳镇压向前。
虚空旋既发生塌方,迅速崩溃成无数黑洞,紧随着一头紫晶牟驼飞出,比起当时那头体态要娇小太多,背后驼峰熔浆滚滚,冒着红光。
“啊!!”天赐状若疯狂,举拳乱打,心里因恐惧、无助嘶声大喊,“开啊!开啊!让我回去!!!”
砰!
一声巨响,那头娇小般紫晶牟驼一拳挨中,瞬间化成无数片残缺紫晶,飞射进天赐体内。
“让我回去!”
天赐刚发出最后一声狂叫,便被无数紫晶碎片撞入体内。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白芒刺目,下意识地以手掩目,万千块紫晶碎片无一遗漏地融入他体内。天赐只记得发出一声悲鸣,便就此昏迷过去。
……
当他在竹床之上猛地坐起,浑身早是湿漉漉一片汗渍,张天赐用手背抹去额头冷汗,虚喘不已。
“那是什么梦,好逼真啊!”
张天赐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不到的年纪,脸庞仍显得稚嫩,但那眉宇间英气已然初具其形。此刻,少年张天赐脸上尽是慌乱、惶恐不安之色,显然还未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天赐看看屋内,一副竹桌竹椅,上面一盏柴灯,没有点着,屋内一片昏暗,竹屋一面墙上挂几个小木筒,还有一张铁制短弓,那是猎弓,能射五十步远。遥望竹窗之外,月上中天,华光皎洁,天赐随爬起身,穿过韧草鞋,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尽量不惊动任何人。
天赐仰头望向长空,顺着记忆的根源,喃喃自语:“月灵花开,我自归来。”
长空月上,皎如白日。月光照在大地之上,把那地面也衬缀得如铺白银。天赐独自一人走进丛森,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阴森森的黑暗之中,似是背负无尽孤独的绝唱,传响在无垠的月空、无尽幽深的大地之上。
“月灵花开,我自归来。”
“魂兮魄兮,不负往期。”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