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撇清,疏远吗?
凌少卿脸上的温度骤然低了几度:“你一定要与我算得那么清楚吗?”
爱对于凌少卿来说,不是仅仅说“爱”那么简单。
她想要做的任何一件事,他都会尽力去帮她达成,这是他表现爱意的一种方式。
这种方式让他感觉到由衷的幸福。除此之外,他也不懂得自己到底还能为她付出些什么。
如她这样,列个清单,礼尚往来,好像唯恐占了便宜似的,就好似在两个人之间,筑起一堵无形的高墙,阻挡和隔绝着他的靠近。
比之凌少卿,云锦的心思倒是简单的多,根本没他想得那样复杂:“亲兄弟明算账嘛。一般的小事情也就不计较了,若是牵涉到重大利益,不理清关系,容易有矛盾。
金乡工坊出产的琉璃每年能为凌国赚入大笔的金银,只因为琉璃炼制是绝密,物以稀为贵。你将绝密泄露给我,其实就等于将到手的利益分了一半给我。你愿意,元老院愿意吗?女帝会愿意吗?即便碍于你的威势,一时愿意,长久呢,又会如何?
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会给你造成麻烦。还不如说是我用爆花水晶的秘方,换你琉璃的秘方,哪怕别人质疑,也有了一个勉强应对的理由。你说是不是呢?”
凌少卿顺着云锦的话,不由得想到了不久前曾经经历过的场景:元老院一群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冲到神庙围堵着他,你一言我一语,有脸红耳赤破口大骂的,有啰啰嗦嗦苦口婆心的,还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不顾形象的,身处其中,怕是连心如止水的圣人,都会忍无可忍。
额角一跳一跳的,伸手揉了揉,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的无奈,隐没在黑暗里,但云锦却注意到了,问:“怎么了?”
她愿意为自己着想。
凌少卿弯了弯嘴唇,眉宇间添了些神采,才刚的不悦早已经飞到九霄云外。
“我想到了元老院的那群老家伙,心烦。”
“是吧,我想他们一定跟御书房里的师傅一样爱唠叨,一说起来恨不得说上三天三夜,没完没了。”云锦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
“对,对,而且还出口成章,连骂人都骂得文采斐然。”
两人相视而笑,云锦便又继续说道:“我已经命人带信给金哥,让他低调行事,不要太招摇了。
陶城工坊今后只做首饰,凡是金乡制作过的器物,陶城工坊一概不做,以金乡工坊为尊。
陶城和金乡不是竞争者,而应该是琉璃的共同守护者。琉璃的需求还是很大的,有钱大家赚。”
云锦不介意示弱,收敛锋芒,和气生财,至少比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好得多了。
仿佛看见数不清的金元宝朝自己飞过来,云锦很兴奋,笑眯眯的,双眼亮晶晶,好像清晨上的露水一般。凌少卿看得呆住了,仿佛心都被她的笑容给融化了。
凌少卿对自己说,这就是我所恋慕的女人。因为她,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向往着平凡的幸福。
“少卿,元老院和女帝那边有没有因为琉璃的事情为难你?”
“他们不敢。”
女帝和神庙祭司同出一脉,血缘天性,向来比较亲近。元老院解决粮荒不力而有求于凌少卿,姿态放低了不少。
“这就好。对了,你刚刚说起,凌国天气寒冷,粮食种植困难,我还写下了一些如何犁地种粮,如何让粮食更加高产的方法,还有果树栽培,嫁接育苗的基本技术。”
书海浩渺,她能够从古籍当中寻找到一两个秘方,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但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公主,丰富的农耕知识,又是从何而来?更别论她在陶城时,冬日里能让牡丹开放,蔬菜青翠欲滴。
凌少卿不动声色,只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你别误会,我没有看轻凌国百姓的意思。生存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经历了一代又一代,早已经累积了许多有用的经验。我把我所知的写下来,是集思广益,积沙成塔的意思。”
凌少卿轻声地问:“这又是从书上看来的?”
云锦心虚地点点头:“是。”
真的不一样了。锦儿和陶城公主,真的不一样了。
她的柔和,她的体贴,她圆滑的小心思,她灿若春光的微笑,又怎么会是那个强硬,倔强,不屑于讨好别人,眉梢眼角挂上冰霜的陶城公主。
可她分明又是陶城公主。
在毓秀宫里,在长庆帝和林淑妃身边如鱼得水,若是另一个人,如何能蒙蔽最熟悉她的三个人。
难道……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突然闯进凌少卿的脑海,有那么一瞬间,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给惊呆了。
不可能。
他断然地否定。
为什么不可能?
如果她真的是,那么自己该真么办?
墨音山的反叛,有人要对她不利。
巨大的恐慌攫住他的心,好似年少时被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时的感觉,窒息缺氧,浑浑噩噩,身体僵硬,四周一片空灵,静得能听见时间划过耳畔。
我爱她,无论她是谁。
我爱她,无论她从哪里来。
我爱她,不会容忍任何人伤害她,包括我自己。
如同被鬼魅引诱的无边黑暗,被一道强烈的光芒所劈开,震撼人心,凌少卿骤然清醒,心思是从未有过的空明和澄澈。
“锦儿……”
跋山涉水而来,是不是为了让我遇见你。
“怎么?”
“没事……谢谢。”
“别客气,如果有用的话,就太好了。哦,对了,还有这个……”云锦边说,边掏出了一面黄金令牌。
令牌通体金黄,椭圆形,约莫有婴儿手掌般大小,顶部雕花,系着朱红色的团锦结,正面是一只展翅凤凰,背面刻着两个字:陶城。
“这是我的令牌。东省产粮丰盛,如今正是收获的时候,你拿着令牌去找我外公,要多少粮食只管对他说,只说是我要的就好了。”
令牌在她的手里握着许久,带着暖暖的温度,凌少卿轻轻摩挲着:“明义公名下田地产出的粮食不但要上交粮库,还要负担着连祯镇北军的军粮,我要的粮食量很大,你出面,怕会让明义公为难。”
“外公不但有良田,还有粮仓,往年有大量盈余的粮食都储存在里头,新粮出产,旧粮自然要腾空,不过他向来只与那几个固定的商户交易而已。数量上应该是没问题的,价钱方面,你可能要吃点亏。”
商人重利益,也重信誉。
明义公为了维护商誉,是不会轻易违背与商家的约定,转而将粮食卖给凌少卿的,所以他已经做好了面对困难的准备。如今有陶城的令牌在手,一切都迎刃而解。
“为何要帮我?”
夜晚是温柔的,寂寥的,是让人远离现实,卸下防备的。云锦目光悠远,望向虚空:“因为我曾经挨过饿,知道饥饿的感觉。”
凌少卿柔声地:“饥饿的感觉,肚子里头空空的,一阵阵地在,在。头晕脑胀,无论看什么都想嘴里,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就好了。”
云锦点点头:“大人还可以硬撑着,孩子和老人,要受苦了。”
虽然很想知道她曾经历过什么,但凌少卿不打算再问,她愿意一点一点地敞开心扉,他已经觉得庆幸。
郑重地朝云锦深深作揖:“我代凌国百姓,感谢你。”
云锦忙侧身,未受他全礼:“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四更月皎皎。
该说的话似乎都已经说完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沉默着。
最后,还是凌少卿开口说道:“我明日一早便启程往东省,你好好保重。”
“知道。你也保重。”
斟酌片刻,凌少卿还是忍不住:“最近你要多小心,吃穿用上头的东西,特别要仔细,最好呆在宫里,别出门了。”
云锦讶异:“为什么?”
“……齐国,出了点事……”
“齐国?跟叶绍天有关?”云锦凭着直觉反问。
见她眉头紧皱,凌少卿急急安抚道:“你别担心,只是小问题。留在宫里,等我回来。”
谁都有不方便诉诸于口的事情。
见凌少卿欲说还休,吞吞吐吐的样子,云锦压下心中的疑虑,应道:“好。”
“记得,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