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七岁被接回神庙,凌少卿所接受的教导,被灌输的行事准则,一切为了神庙,一切为了凌国。个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实现目标的工具。
在即位大祭司以前,老祭司叫他,徒儿。整整十六年,都没再听过有人唤一声他的名字。所有感情羁绊就在日复一日的绞杀中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那个女子,只凭着浅浅的,轻轻地唤一声“少卿”,这种近乎匪夷所思的方式,便起他心底沉睡着的原始的欲望。
在本能和无我之间挣扎,一度让凌少卿非常痛苦。
他几乎在一瞬间就理解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为了挣脱责任的枷锁,逃避,放纵,背叛,最终自取灭亡的男人。
也就在那一瞬,他突然醒悟到,原来自己不单单是凌国的神庙大祭司,原来自己还有一个身份,凌少卿。
萌芽的爱,已然不仅仅是一份感情,它还代表着一种自我的觉醒,以及对可能的未来的期盼,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冯太后淡然地:“陛下的立场,你我都很清楚。连国军力弱,在没有绝对能力分别抗衡齐国、燕国之前,为求自保,结盟其中一国对抗另一国,不失为好方法。利益面前,信任是如此脆弱,只能依靠了联姻来加强彼此的关系。我能做的,唯有保持中立。”
凌少卿几乎没有做过草率的决定,但此时脱口而出:“凌国和连国也可以联姻。”
冯太后闻言,目光变得冷冽无比,直视凌少卿,见他坦然,并无瑟缩之态,方才软和下来,但并未继续先头的话题,只说:“我们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没有问过锦儿的意思。”
凌少卿想到与云锦相处时的情景,声音有几分涩涩的:“锦儿似乎对燕羿风更有好感。”
提起燕羿风,凌少卿莫名地有些焦虑,有些烦躁,这是不是嫉妒?
冯太后声调和缓,如同导师一般循循善诱:“感情并非付出就有回报。爱是给予不是索求。”
凌少卿听着,陷入了沉思。许久,才说:“我不太懂得……我尽量去体会。”
窗外的夜,依旧被黑暗束缚。
黎明前的安静,轻轻地敲打着窗棱。
冯太后收回视线,笑问:“天快要亮了,大祭司想去看看锦儿吗?”
他清澈的眼里闪着小小的欣喜,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稳重淡然的大祭司,而是一个初涉爱河的轻佻少年:“我可以吗?”
“我让清理无关人等,只是留给大祭司的时间有限。卯时宫门开,人多眼杂。”
凌少卿拱手行礼,真诚地:“我明白。谢谢太后娘娘。”
天际的边缘,极淡极淡的蓝色,晕染着浅浅的橘红,纯净明澈,犹如孩童的眼眸。
晨雾,这样轻,丝丝缕缕,散散漫漫,好似想留也留不住。
晨雾,这样重,丝丝缕缕,盈盈绕绕,好似沉沦再也无法挣脱。
台阶很陡峭,很漫长,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般。
登上楼顶平台,眼界豁然开朗,烟霞中,映出多少苍苍茫茫。
到底是上了年纪,好一会儿,冯太后喘喘不定的气息才平顺下来:“摘星楼,我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过了。”
应着:“是,娘娘上次来,应该是去年中秋吧。”
冯太后点点头,眼望虚空,只见天边的红色越发浓烈,晨雾中透射着细线一般的金光,温柔地着裂开缝隙的云朵。
太阳即将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凌少卿的内应,你查出来了么?”
“回禀娘娘,内应已经找到,只是……”
欲言又止,脸上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说吧,到底是谁?”
咬咬牙,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仙娘。”
冯太后回身,晨光笼罩四周,发鬓间的赤金凤钗闪过刺眼的光芒。
清楚地看见她眼眸中的冽厉,跟随她多年,又怎会不知她最是厌弃背叛之人。心头一紧,忙忙跪下:“内应之事,并不是我查出来的,而是仙娘主动找我坦白的。她说她本应该以死谢罪,但承娘娘的恩德,留下一条贱命,就是要将一切交代清楚。
她自记事起,就不断地被教导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忠于凌国,忠于神庙。她不敢问,因为家人通通都是三缄其口,小心翼翼的。多年来,她一直蛰伏,从未收到过指令,连她自己都在暗自庆幸,似乎被神庙遗忘了。
她发自内心的尊敬娘娘,把娘娘当成主子,从未敢做一件伤害娘娘的事。
大祭司的命令来得很突然,神庙最高级别的暗信。她无法周旋,她的一家老小全都在大祭司的监控之下。在接大祭司入毓秀宫时,仙娘得到了他的保证,绝对不会伤害太后娘娘。
说完这一切,她便想要服毒自尽,被我拦了下来。我如今命人绑着她,堵着嘴,拘押在暗房里,听候娘娘发落。娘娘……”
说着,不知不觉就已经泪流满面。
冯太后的心头百感交集,她不容易交托信任,一旦信任,便是坚定不移。如今恰恰是被最信任的人说背叛,难过如同虫蚁啃噬,不太痛,但是很煎熬。
深宫残酷,仙娘被毁去了姣好的容貌,从此便一直隐居在绣楼,专心针线上的功夫。冯太后的衣衫鞋袜,甚至一条小小的抹额,都是仙娘亲手所做。
岁月悠长,有多少人能够相伴四十年。
冯太后长叹:“起来吧。”伸手将扶起:“玉、苑、仙、姝,还是我给你们的名字。四十年前,你们四人随我进宫,我们一起经历了所有的艰难,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步一步地熬成了老人。苑娘嫁人,为我打理宫外事物,姝娘早亡,我身边就只剩下你和仙娘两个,我不想到了老了,变成孤家寡人。”
“娘娘……”哽咽。
冯太后拍拍她的手背,劝慰:“回去你跟仙娘说,让她别做傻事,我理解她的不得已。以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既然她是神庙的人,那往后的联络,倒还方便些。”
的泪水滚滚而落:“代仙娘谢娘娘恩典。只是,她会不会……”还是很忠心的,和冯太后的安危比起来,一切都是微不足道了。
“放心吧。凌少卿不敢。”
沉着的语调,肯定的自信,让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了些。
冯太后眼眶微红,笑着:“好了,一把年纪了,眼皮子还这样浅,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忙拿出帕子,匆匆地拭净泪痕,不好意思地:“让娘娘见笑了。”平复了情绪,有些愤愤不平:“神庙的手也伸得太长了,仙娘一家是冯家的家生子,竟然被他所驱使了。”
冯太后笑道:“这样的手笔,只能是上任老祭司,又或是上上任老祭司所为,凌少卿与他们相比,还嫩得很。”
想想,冯家是世家大族,家仆由父母及子媳,代代流转。跟随小姐进宫的丫头,更是仔细筛选,严格审查。能够瞒过,的确十分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