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很简洁,床榻,大案,桌椅皆由汉白玉雕刻而成,洁白温润,有一种冷酷的华丽。
凌少卿修长白皙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一缕缕、一丝丝地从指缝间滑落。很温柔,又很坚决,像是那穿透乌云的阳光一般。
为她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发髻不太牢固,摇摇欲坠。凌少卿便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惯用绿玉簪,绾在她的头发上。
云锦有片刻的天旋地转,许久才找回了仿佛遗失已久的声音,突然开口,嗓音干涩地:“这里是什么地方?”
凌少卿眉峰皱起,她似乎不太清醒,是镇魂香的作用么?
转至她面前,单膝着地,看着她:“这里是秀水园。”
云锦的眼睛机械地落到凌少卿的脸上,好一会儿:“你是……”,她迟疑地:“……少卿?”
“是,我是少卿。”
云锦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她还在这里。
凌少卿的双手轻轻包裹着她的,冰冷的触感,让凌少卿难过。他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现实逼迫着人改变,而人又不得不屈从于现实。
经历过这些伤痛、丑陋,她是否还能保持那颗珍贵的、明澈的心?
云锦凝视着凌少卿,却又似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工坊着火了,小全死了。你告诉我,只是梦,不是真的。”
说道最后,已经带着哀求。
两世为人,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悲伤、排斥、恐惧,许许多多的感受混合其中,让她不堪重负。
凌少卿手上渐渐地加了些力道:“不是梦,小全已经死了。你要接受现实。”
虽然很残酷,但一定要面对。
云锦的眼眶红了,肩膀好像垮了下来,笑得很凄楚:“如果只是个梦,那该多好。少卿,你可以骗我的。”
凌少卿心中一震,是的,他可以骗她,甚至可以将她养在身边,筑起屏障,与世隔绝一辈子。
但是这样,与傀儡有什么区别?
再多的伤痛,也必须自己克服,别人可以安慰,却并能够代替。
深深地呼吸,云锦渐渐镇定下来:“在生死的面前,人的意志很渺小。”
此刻,她像是一条安然的小溪,又像一弯朦胧的新月,眸色中散发着恬美的宁静。
凌少卿将声音放缓,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所以,你要振作,不要沉浸在无谓的悲伤里。”
时间的沙漏,雪白的细沙一粒一粒地流逝。
“我要报仇。”
云锦突兀地冒出一句话。
“不行。”凌少卿想都没想,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件事让我来处理,好不好?”
不想让她的手沾上鲜血,不想让她陷入泥潭。这是一条不归路。
云锦定定地看着他,轻轻地张口:“我不是委曲求全的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做不到。”
就是这样的她让他心动。
温柔又坚强,善良不懦弱。
凌少卿不想违逆她的意思:“那么无论你做出任何打算和决定,事先知会我一声。”
本想拒绝,可他坚定的目光,没来由地让云锦折服。点点头:“好。”
看着窗外,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酡红。纵然灿烂,却显得那样的无可奈何。
云锦若有所思:“一口气不来,向何处立命安身?”
这个问题,凌少卿也不曾想过。沉思片刻,他说道:“人死了,也许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我相信,天外有天。异世者就是最好的证明。还记得我曾对你提到过的齐国墨音山驱魔一族的灵光公主么?她法力高强,能通鬼神。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小全,我传个消息给她,让她到陶城来为小全超度。好不好?”
云锦收回远眺的眼神,一时也无心再思虑那些深刻的人生命题。有些不可置信地:“真的可以吗?”又忽然想起:“可是燕羿风以前告诉过我,驱魔一族行踪不定,很难寻觅。”
凌少卿笑着:“我与灵光公主是旧识,这点不难办到。”
云锦又担忧:“可是灵光公主抓了苏宛若和她的夫婿林子轩,她会不会把小全也抓了呀?”
凌少卿安抚着:“你放心。灵光公主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她要对付的是恶灵,小全是普通的鬼魂,不会随便抓他呢?只是超度,让小全尽快轮回,下一世投胎到一个好人家。也算是今生与我们的缘分一场。”
有人分担悲伤的感觉,就像是将重负换到了他的肩上,轻松许多。
理智渐渐回来,云锦觉得惭愧:“少卿,对不起。我不分青红皂白,向你发脾气……”
他的笑容如清泉荡漾:“你有事能想到我,我很高兴。”
深邃的苍穹,星星点点。好似仙女将眼泪揉碎,化作满天星斗。那一轮皓月,明净得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人间的善恶美丑。
空气中带着清冷,仿似赶不走的忧伤,人心。
云锦在翠儿的陪护下,重又回到了已成废墟的琉璃工坊。
围绕着工坊,工匠们点起灯笼、火把,将黝黑的夜色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承受的痛苦越深,人爆发的潜力也就越大。带上牛皮手套,依旧脸带悲伤的工匠们一刻也不停歇地开始拆卸大火过后的残余工坊。仿佛那便是罪魁祸首,将满腔的仇恨通通发泄在颓桓败瓦之上。
燕羿风的脸色不豫。
工坊大火,诸事缠身。等他理清了头绪,却被人告知云锦骑着马,走了。
最初,燕羿风是生气。在这艰难的时刻,本应该团结一致,共度难关才对,到处乱跑,算什么事?
当知道她去了哪里,也知道那里是谁的领地时,心情变得既烦躁,又郁闷。如同珍藏的宝贝被人偷走了一般。
到了最后,一切都化为担心。她的感情一向很激烈,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会不会做出一些危险的、伤害自己的举动?
好不容易理智占了上风,压制了想要亲自杀上门去的念头。如今看她将白衣换下,穿上了一袭水绿色的曲裾,清秀淡雅,亭亭玉立。嫉妒又宛若荆棘疯长,迅速地缠满了他的心。
凌少卿最爱的便是碧色。
云锦自然也看得出来燕羿风黑了一张脸,但以为他是为了工坊的事情烦忧,并没做他想。
这一身的绿衣,可费了紫荆不少功夫。
在秀水园里搜罗了许多女式衣裳,要么是料子不好,要么是大小不合适。到了最后,紫荆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死马当成活马医,亲自到醉欢楼,找到了翠儿。
虽然云锦每次到醉欢楼,都是来去匆匆。但翠儿还是为她备下了所有惯用的日常所需物品。小到胭脂水粉,吃食用的器具,大到床褥卧具,一应俱全,只为了不时之需。
从一大堆衣衫里,紫荆挑了件绿色的。
换好衣裳后的公主与大祭司站在一起,才子佳人,美好得如同一双璧人。
大祭司的目光是温柔的,笑容是满意的。由此紫荆不禁暗想,自己是否也该学学翠儿,为陶城公主备齐一套物品,以备不时之需?
月光冰清,盈盈如水,勾勒着燕羿风凝望的侧脸。
见到她之前,心里盘旋着无数责备的话,等到她站在面前,又忽地烟消云散。
只要她在,别的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眼睛有着遮盖不住的红肿,燕羿风有些心疼,有些不忍:“你还好吗?”
云锦扯了扯嘴角:“还好。”
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燕羿风懊恼,在她伤心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能陪在她身边为她分担痛苦?
低声地对她说:“我已经安排人料理小全的后事。工坊不能再用,工匠们开始清理,要重新建起工坊,需要二三个月的时间。”
云锦看着他:“你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