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卿站着,看着,她自彼岸走来。
能够刺伤他的,绝对不会是她手中冒着火星的长剑。而是她毫不掩饰的深重的恨意。
这是一份注定绝望的爱情吗?
她的忠诚,给予了连祯;她的笑颜,给予了燕羿风。
留给凌少卿的,只有恨。
如果可以,一定不会对她动心。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定会在月白失手之后毫不留情地杀了她。
如此,世间便再无人可以左右我的心智,让我以她的快乐为快乐,为她的悲伤所悲伤。
凌少卿迎向她。
他的挣扎,他的困惑,他的伤痕,全都埋藏在波澜不惊的眼眸之后。
云锦提起剑:“小全死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凌少卿沉默无言。
云锦猛地朝前两步,直指他的心脏,剑锋几乎划破了他的青衣。
厉声质问:“是不是你?”
看着她握着剑的手在颤抖,凌少卿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他见惯了生死,有些人的性命注定如同蝼蚁一般。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她这样难过。
“不是我。”
仿佛担心她不相信似的:“小全是我的学生。我不会害他。”
云锦一直浑浑噩噩,凌少卿清凉的声线,让她稍微清醒。手上的剑,能做什么呢?杀人、壮胆、撒泼,亦或是什么都做不了?
泪水渐渐地她的双眼。要怎么办?难道小全就白白死了么?
她双手握着剑柄,狠狠地将剑朝着角落一掷。趔趄着,跌坐地上。
仅仅靠着一点信念在支撑,如今已然全部衰竭。突如其来的萎靡让她看起来像是被雨打凋零的白色鸢尾花。
凌少卿在克制,既然没有结果,就不需要开始。
悲伤的河流冲毁理智的堤坝,汹涌澎湃。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只能用眼泪来洗刷内心的痛苦。
一刹那,凌少卿发现,他们可以是两个极端,可又是如此相似。
孤独,渴望爱。
他走过去,半蹲半跪在她身前,轻轻将她拥进怀里。他从来是个冷情的人,但是这一次,他尝试,给予温暖。
云锦的痛苦,终于寻找到了一个支点。
“小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是的,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小全很善良……”
“是的,石头、虎子他们惹了祸,都是小全帮着收拾。”
“他喜欢银妹,银妹也喜欢他。”
“我知道……”
云锦叨叨絮絮地说着。
凌少卿温言软语地应着。
一抹雪白的后颈在乌发的缝隙间格外诱人。凌少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触抚着。
恍惚间,脑海里一个声音似乎在对他说,欲成大事者,绝不能有多余的感情。把她的脖颈拧断吧,没有她,凌少卿就再也没有弱点了。
心念微动,修长的指尖上加了些力度。
没有她,一曲玉笛相思依旧心静如水,不染一点忧郁。
没有她,一壶美酒之后能够逍遥醉去,不留一丝惆怅。
没有她……
“少卿,是我害了他……”
云锦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那眼神是慌乱的、胆怯的,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凝望着他。
脸色黯淡,眼下发青,因着哭泣,连轮廓也变得有些浮肿。就是这样一张已经称不上美丽的脸,却让他久久地移不开眼睛。
手指一凝。
没有她,世上再没有人会唤他:少卿。
他下不了手。
输了,彻彻底底。
“不是你。害死小全的是放火的凶手。”
“是我,是我。我有私心,我担心工坊里全是燕羿风的人,他们会背着我……我要找信得过的人……是我让小全到工坊去的……如果我不是太自私,小全就不会死……”
原来,对于燕羿风,她也并非全然相信。
像是有一阵清风吹来,将笼罩心间的灰霾驱散,骤然亮了起来:“不要自责,当初你让小全到工坊去,是想让他一展所长。愿望是好的。没有人能预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云锦狠狠地摇头:“是我,是我……孩子们从京城来到陶城投奔我,我不但没能保护好,反而害了他……小全还这么年轻……”
她愿意在他面前发泄怒火,愿意在他面前袒露脆弱,是不是证明,在她心底,自己到底还是有些不同?
也许她那份恨意,仅仅源于无助?
云锦突然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少卿,小全一定恨死我了……”
“不会,小全不会怪你。”凌少卿抚着她的墨发,轻声地哄着:“你累了,睡一会儿,好不好?”
云锦仿佛着了魔似的,眼神呆滞,不断地喃喃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的泪水灼痛了他的手心。
她会崩溃。
凌少卿的手再次滑到她的后颈处,自大椎穴将柔和的内力灌入。唇附在她的耳边,低语:“你累了,睡一会儿,好不好?”
云锦窝在他的怀里,只觉得冰冷的身体被一股暖流所包围,困倦之意袭来,随即渐渐睡去。
凌少卿将云锦拦腰抱起,穿过几间堂屋,走进卧室,轻轻地将她安顿在床榻上。
“紫荆。”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金漆四友围屏后闪出:“属下在。”
“用镇魂香,她能睡多久?”
紫荆上前,手搭在云锦手腕的寸口,片刻,面无表情地:“公主心神俱耗,情绪不稳,约莫两个时辰。”
凌少卿看着云锦的睡颜,很是心疼。他认命了。杀不了,就只能爱着,宠着,护着。
伸手拂开垂落在脸颊上的碎发:“尽力,在不伤害身体的前提下,让她能睡多久就睡多久。”
睡着了,就不会难过了。
紫荆吃惊,大祭司的眼神,可以是冷漠的,不屑的,狡诈的,犀利的……可从没见过如此刻这般——怜惜的。
“是,主人。”
凌少卿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一手支着额头,另一手拿着一册书,心不在焉。
三元凤里飘散着镇魂香,带着麝味的淡烟袅娜,犹如玉带垂挂着一般。
“主人。”
冷杉步伐带着一阵疾风,走了进来。
“查到了?”
凌少卿一副慵懒的模样,眸光仍旧落在书册上。
冷杉不敢大意:“是。火是昨夜丑时烧起来的。小侯爷派人下的手。”
翠袖轻摆,凌少卿端正了坐姿,冷声:“原来这就是他要给我的见面礼。自作聪明。”
冷杉垂头,不敢吭声。
凌少卿还是那个凌少卿,但他身上的气息,像是换了一个人。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积蓄的阴霾,他清澈的眼睛变得沉郁,透射着狂傲的,狠戾的光芒。
光影,雕刻着他的轮廓,他的坚韧。那是属于死神的力量,张开黑色的大氅,所有的人都将匍匐在脚下。
冷杉曾见过这样的凌少卿,在老祭司逝世的时候。结果,是元老院的铁骑精锐被他灭了个大半。
这一次,倒霉的人会是谁?
“燕羿风那边,可有何动作?”
冷杉收敛心神,忙回道:“焰盟那边尚无动静,不过邵良玉已经启程回燕国。我已经命人跟进。属下调查的时候,发现有几股力量也在同时查这件事。我想,不但焰盟、醉欢楼得到了消息,恐怕很快,连国京城,甚至齐国京城都会知道。”
凌少卿冷冷一笑,眸光愈发阴寒:“愚蠢的人往往高估自己,不自量力,最终自取灭亡。醉欢楼在各地的分支,特别要盯紧。我不想有人浑水摸鱼。”
“是,主人。”
“你先下去吧。”
“是。”
冷杉退了出去。屋子又安静下来。
凌少卿抬眼凝望窗外,看着阳光一点点地流转,投射在窗棱上,构筑出不同的风景。
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醒来,云锦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的空间,陌生的人,是不是又再次穿越?
“公主,您醒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头晕、恶心的感觉?”
眼前有些模糊,云锦用力地眨了眨眼,才看清面前的姑娘。她约莫二十上下,瘦瘦小小的,皮肤泛着黄气。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是紫荆,我来侍候公主起身。”
云锦愣愣的,木偶一般,只盯着她看。但见她平淡的面容上,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显得十分炯炯有神。
紫荆扶她坐起,拿过白玉梳,细细梳理着,一头秀发仿似铺开的绸缎,乌黑柔亮。
揉皱的白衣,空洞的眼神,云锦看起来仿佛一缕随时会消失的幽魂,让人无法把握。
凌少卿不喜。
上前,接过玉梳:“紫荆,拿身干净衣服过来。”
紫荆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烦恼。
这个任务目标性太不明确了。
秀水园里,大祭司的女性属下,伺候的丫头婆子都不少,女子替换的衣裳不难找到。可那是公主啊,随便拿出来的货色,恐怕大祭司也不会满意吧?
他对属下的要求,从来都是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当下紫荆也只得应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