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天色从黑变成灰。
风乱吹,将残云撕破,仿佛飘荡天际的一缕缕幽魂。
阴气积聚而成的露水,在上、叶脉上流连。圆圆润润,闪烁着晶莹的晖丽。
一滴露珠,苏醒着夜的凋零,点亮昏暗的眼眸;一滴露珠,倒映着明耀星辰,滋润干枯的期盼。
露水浓,太阳红。
等待着,那将划破暗的第一道光。
无论夜有多长,黎明终将会到来。
马蹄飞过,溅起尘土激扬。花叶弱不禁风地随着风势摇摆,露珠抖动着坠落,粉碎。
云锦此刻的心情就如同那破碎的露珠,遍体鳞伤。
工坊已经变成了一片冒着黑烟的废墟。
工匠们静静地,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人人神情落寞,眼眶发红,哀伤的愁绪似乎无穷无尽。
小全躺在那里。血迹被擦拭干净,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换上了崭新的衣衫、鞋袜。
云锦还记得,他是个清秀、内敛的男孩,不高,有些瘦削。他从不多话,只安静地站在一旁,带着腼腆又羞涩的微笑。
云锦走近他,从未有过的近。
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抚着他的额头,冰冷一片。
不应该这样的。
他还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应该成长为一个男子汉,迎娶心爱的妻子,生下活泼的儿女,过着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等到白发苍苍,坐在摇椅上安详地死去。
不应该这样的。
内心的悲痛渐渐汇聚成愤怒的河流,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刷着她的理智。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么?
她安分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为什么总是会有人挑衅?她不想成为心狠手辣的人,为什么都要来逼她?
小全的死仿佛是一条导火索,点燃了云锦许久以来的压抑。
云锦很想做些什么来宣泄,可是却茫茫然地找不到目标。但是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报仇。
如同被巨石碾压的窒息感让她心悸,让她不忍再看。
默然离开。
还是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山川,一样的河流。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一切和昨天永远不同。
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仿似凄风苦雨中的一叶扁舟。
一株大树的背后,隐隐传来说话声。
“贤王,工坊着火恐怕不是意外。”
是邵良玉的声音。
他们先于云锦接到消息,马上赶了过来。
燕羿风冷冷地:“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意外。无双门、张世广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做出任何事,我都不会感到惊讶。工坊制出了玻璃,也许很快就会制出琉璃,这将动摇多少人的利益。首当其冲的,就是凌国大祭司旗下的金乡琉璃工坊。”
“陶城公主似乎也得罪了不少人……”
两人还在继续说着,但是云锦脑子里闹哄哄的,再也听不见。
怒火冲天,必须把什么成灰烬。
凌少卿。
凌少卿。
云锦的心情极为迫切,火烧火燎一般,焦急地四处游走。
漫天肆虐的晨雾,模糊了周遭一切的面容。
枣红色的骏马被拴在树桩上,正悠闲地啃吃着嫩绿的草叶。
云锦迈着急促的脚步上前,也不管这是谁人的马,解开马绳,翻身而上,缰绳一拉,便扬长而去。
她不断地挥动着马鞭,催促着马儿火速地向前奔跑。
秀水园。
逐浪仙馆。
四面临水。
碧水中央建起一座小楼,翘角飞檐。
一条清溪,以玉石筑底,用青砖砌岸。两岸云影浮动,花木扶疏。
小楼之内,雕梁画栋,到处都披锦挂绣、珠玉为饰。实在是绮丽奢华、流光溢彩。
凌少卿端正地坐在蒲垫上,盘着腿,闭着眼睛,老僧入定一般地打坐。
他的呼吸十分轻柔、缓慢,内力在体内运行着,感官变得无比敏锐,整个人似乎融入到身处的环境之中。
一股极强的气息从他体内缓缓释出,石青色的衣衫卷起优美的弧度,如永夜的昙花,妖娆。
冷杉静候在室外,他有些急躁,握着刀把的手下意识地轻轻叩击着。
凌少卿有所觉察,睁开眼,极深邃,极乌黑的眼眸带着被人打扰后的不满。
“冷杉。”
“主人。”
冷杉松了口气。
“说。”
“属下刚刚接到消息,陶城公主已经到达长乐镇,正往秀水园方向而来。”
凌少卿的眼缓缓地漫上一重春水,睫毛微不可查地抖动着,应了声:“嗯。”
只听冷杉又说道:“陶城公主的工坊昨天半夜失火,一个叫小全的工匠死了。”
春水骤然变冷,凝成薄霜。
凌少卿心下苦笑,她到底还是不信。
吩咐道:“冷杉,打开秀水园大门。暗哨留下,明哨和所有伺候的人都撤下去。陶城公主想要做什么,随她去。”
冷杉不解:“主人,这……”
凌少卿清冷的声音传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陶城公主正在气头上,也许会杀人。”
一听这话,冷杉就更疑惑了,工坊失火应该去找始作俑者才对啊。以他有限的智慧,都能推测,燕国贤王如今是逃犯的身份,仇家众多。陶城公主向来彪悍,得罪人不少。
可是看这意思,是要把帐算到大祭司头上了?
不过看大祭司的样子,似乎也不介怀,更是纵容的。
冷杉摇摇头,想不明白,就不要想罢。大祭司的命令,照做就是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
浓雾渐散,旭日初升。
长乐镇是那么的宁静,和馨。
小溪清澈粼粼,浮动着碎碎的金光。几个年轻姑娘在溪边用瓦罐汲水。
言谈间,赤脚拍打着浅水,溅起一串串的水珠。
笑颜如花。
纵马驰骋,听风声长啸。
姑娘们都停下了动作,纷纷举目眺望,神情各异。
云锦旋身跃下马来。
此时秀水园的大门洞开。
浅蓝色的天空,清淡犹如一张蝉衣宣纸。有几支黑色枝条,若隐若现,恰似工笔画的勾勒,骨骼清奇,却有着最为纯粹的美感。
枝条上了绿油油的新叶,一簇簇鹅黄色的杜鹃花矜持地盛开着,纯洁又温润,好似玉雕成的一般。
云锦疾走上前。几步,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又回头。
马鞍上挂着一柄长剑。
云锦将剑摘下,拔出剑鞘。剑身好似银蛇,闪闪发亮。将剑鞘扔在一旁,她握着剑柄,走进秀水园。
玲珑幽静。只听见流水的声音。
循声望去,是一眼涌动的泉水。在泉中修建玉石莲花,淙淙泉水便似随波化为莲花,绽放。
秀水园以水为美,以水为生,以水洗去烟尘,以水荡涤心智。没有高墙,以游廊为隔,沿着地势起伏,通花渡壑,贴水而过。
游廊曲曲弯弯,但见清澈见底的秀水倒映着云影天光。人好似行走在青空上,脚踩在白云边,薰薰然,不似在人间。
游廊通向一处六角小亭,它面水而筑,南边有一座奇石垒成的假山。亭子正中牌匾写着:星津亭。
垂柳环绕,柳絮在风中扬扬飞舞,好似下着小雪一般。
与星津亭一水之隔,便是逐浪仙馆。
落地琉璃窗边,凌少卿负手而立,清雅若竹。
她在看着他。眼眸狂放,闪耀着狠绝。
他也在看着她。眼眸温柔,满怀着悲悯。
云锦的发髻早已经散乱,钗环也不知失落何处,青丝披肩,随风而动。月白色素绫广袖曲裾,衣领和袖口绣着绿萼梅花,裙摆盘旋着银丝凤凰。残妆素服,俏脸苍白,连嘴唇也无一点血色。
星津亭东边,有一条石桥,连接着逐浪仙馆。
云锦拖着剑,缓缓而行。每走一步,剑尖剐蹭着青石砖,激起火星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