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路上。
微微颠簸,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岔路口。渐渐地,能隐约听见人群中喧闹的声音,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毓秀宫。
熟悉的宫殿,熟悉的人,绕了一圈,终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向冯太后、长庆帝、皇后和林淑妃请安,将宫外的小玩意打点清楚,一份份地送到各宫娘娘处。一番忙碌过后,当云锦静下心来,临窗而坐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
天空还是那片天空,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灵泉山小住,看惯了山间月色,宁静,安详,让人无比舒坦,仿佛世间的烦扰纷争,都被如水的月光浣洗得干干净净。
而今身处花团锦簇、金碧辉煌的九重深宫,心随意动,只觉得那一片明月,无论再清新,再皎洁,却似被一种看不见的烟雾所笼罩着,纯洁不复往日。
宫灯柔和的光线下,细细研墨,铺开宣纸,云锦思索片刻,便提起笔,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游走。
第一封信,写给文竹。
尽快重建醉欢楼受到破坏的情报网络。
叶绍天不知所踪,必须查出他的踪迹。
第二封信,写给黑水寨大当家李春。
请黑水寨保护琉璃工坊众人的安全。
琉璃工坊炼成琉璃,但在陶城立足未稳。金哥年轻,能力有限,工坊里能够独当一面的老丁又离开了,工坊就像是怀揣着宝贝的孩子,被人觊觎又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小全的悲剧不能再次发生。
第三封信,写给李可娟。
叶绍天极不安分,对新的护国公来说,绝对不是好事。加上他曾经统领的旧部有许多口服心不服,蠢蠢欲动。
未免西省陷入混乱,李可娟必须尽快将私库掌握在手里,断了叶绍天的财路,并将起哄的这群人压服。
叶绍天当年是拿住了别人的把柄,将人治得服服帖帖,如今李可娟可以依样画葫芦,用这一招。醉欢楼会为她提供帮助。
第四封信,写给墨音山芳年。
啰啰嗦嗦地写了些近况,就像和好朋友聊天般随意,末尾留了四个字:随遇而安。
第五封信,写给琉璃工坊金哥。
天下能做成琉璃的,只有金乡和陶城。云锦不愿恶性竞争,事实上,打压、抹黑对手,也就等同于动摇了琉璃天下至宝的位置。
既然金乡做的是大件的器物,那么陶城便只做精美的首饰。云锦已经开出优厚的酬劳,命采樱在京城寻找出色的首饰工匠。
云锦想给燕羿风写点什么,笔锋沾上浓墨,又似乎无话可说。手腕久久地凝固着,收不回却又落不下,一滴墨滑在淡黄色的宣纸上,渐渐化开,难道那份感情就如同这片墨印一般,暗淡无光。
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湖笔放下,那张宣纸已然作废了,便将它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
如果所有的烦恼都能折叠、丢弃,那该有多好。
夜色渐渐深沉,宁静慢慢延伸。好似听见清风呢喃,独自沉醉。
云锦朝屋外走去,轻踏一地秋意的微寒。
院子僻静的角落里,有一棵大榕树。树干上,垂挂着两条粗绳子,绳子系着一块紫檀木板子,做了一架秋千。
后来,碧绿色的藤蔓顺着树干,爬满了秋千上,疏疏落落地开着或者红色,或者紫色的小花。
小时候,最爱荡秋千,笑着,叫着:“高些,再高一些。”
荡得那么高。如同飞鸟一般生出了翅膀,翱翔,无拘无束。
唤醒了久远的往事,静静地,将秋千摇摆。只是不敢再飞得那样高。
有起总会有落,有高总会有低。
脚步声由远而近,云锦却觉得疲惫,懒得抬眼去看。
浅淡的茶香弥漫:“我不喝茶,拿走吧。”
拿着茶盏的手依旧停在原处,云锦能感觉到丝丝热气飘飘荡荡。
“我不喝茶。”
云锦抬头,只见碧色身影一晃,不禁低呼:“你怎么来了?”
神出鬼没。
根本没有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云锦大吃一惊。
凌少卿半蹲在云锦身前,将茶盏随意地放在一旁的小石头上,微微仰着头,看她,漫天星辰仿佛碎成钻石,亮晶晶地,洒落在他的眸子里:“我来看看你。”
两人对望着,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自己。他的眼中有着炽热和爱恋,似乎要将她的倒影完完全全地席卷。
云锦心头一跳,匆忙地将眼睛移开,结结巴巴地:“我……我很好,你不是有很多事情要忙吗……”
有些慌乱,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不想暧昧,让他越陷越深;却又难以抗拒他殷切的,小心翼翼的关怀。
凌少卿的目光始终紧紧地锁着云锦:“你不开心?”
沉甸甸的情绪已经表露得那样明显么?
云锦点头:“嗯。”默了默,长长地叹口气:“可娟来信,说叶绍天很不安分,燕国太子新建了琉璃工坊……”
纷纷乱乱,不知从何说起。
“叶绍天出生就备受宠爱,位高权重。一朝落难,难免要做困兽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至于燕国的琉璃工坊,掀不起大浪,你放心吧。”
凌少卿说的那些云锦其实都清楚,听他的声音温柔而低缓,好似瑞雪过后的第一抹初阳,能让人从心里感觉到温暖又踏实。
“陶城工坊那里,我已命人暗中保护,金哥虽然年少,但他天分极高,只要给他机会,假以时日,定然显露锋芒。醉欢楼领头反叛的人都杀了,前车之鉴,没人敢再闹事了。文竹机警,能够稳住局面。”
凌少卿席地而坐,轻言浅笑,一桩桩,一件件地细细分析,为云锦开解烦忧。心中好像轻松许多,脑海里不其然地闪过张落霞曾说过的话,便问:“听说你最近有些麻烦事?”
“听谁说的?”
凌少卿皱眉,在他的手下竟也有人敢如此多嘴。
“张落霞。今天我在灵泉山见着她了。”
凌少卿眸光灼灼,藏着期待:“你关心我?”
云锦顾左右而言他:“你别误会。你帮了我许多,我不爱欠别人的人情。”
“我是别人。一个不相干的人。”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犹如万花落败般地萧瑟:“是我奢望了。”
张落霞硬闯灵泉山,他知道;张落霞说了些什么,他也知道。
他匆忙地来见她,忐忑,不安。她并未愤怒,只是烦恼。他不敢松懈,害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消失殆尽。
他尽量地控制着自己,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维持着从容、淡定,不让她看见,他其实已经狼狈不堪。
如果可以,他想瞒着她一辈子,可是真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撕开在她面前。
一个谎言掩盖着另一个谎言,她会不会以为,爱,也是一个谎言?
接下来,她又会怎么对待他?
冷若冰霜,决绝地不再理会?怒火冲天,不顾一切地想要报复回来?
你该恨我的,我曾想要置你于死地。”
终于承认了,没有如释重负,只有万念俱灰。
“于我而言,那一次的刺杀,其实是重生。切断旧日的恩怨,努力地投入到新的生活。这两年,我学到了许多,推己及人,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凌少卿呆呆地凝视着她,只见她紫衣翩跹,乌发低髻,双目流光,恰似桂枝含露,凝香婀娜。
“我知道那一日你想要杀我,我也将你对我的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想说,我不恨你。”
凌少卿眼神流露着哀求,浓密的睫毛微微地抖动着:“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