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嘉代给我去信，说要带着讴儿来垂钓。
我急急收拾，先是把埋在梨花树下的那坛梨花白刨出，又赶到城中买了好大一块猪肉。
卖猪肉的拉住我，我在他脸上的横疤下窥见了他的全貌。
是启，是我好不容易逃离的启。
我用力拉扯着，却逃不掉。
摊子上的菜刀被我拿起来砍了一刀，他的胳膊流血却还是不肯放开我。
人都说卖猪肉的和买猪肉的都疯了。
他抬头看人群，粗声粗气。
「我寻到了那个将我抛弃的女子，为何不能拉住她！」
人群沉默了，他们看着我被拉进了屋。
第8章
我躲在柱子后面，神色警惕。
启冷笑一声，走到我的跟前。
他抚摸我的鬓发，我躲开了。
他给了我一巴掌。
「凭什么不让孤碰你？你是不是也看不起孤？」
我的嘴角渗血，眸光却越来越坚定。
「你还以为自己是皇帝吗？你现在已经不配拥有皇权了。」
他暴怒，冲上来打我，我被打晕过去，醒来又发现他抱着我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啊，阿珂你跟我走吧，咱们去把皇位夺回来。」
我这人，往往在大事上看走眼。
老皇帝忌惮我，我以为他不算仁君，可他留我一条命。
太后亲近我，我选择依附她，可她给我下毒。
我曾以为启是个好皇帝，只是太后不喜。
可启是个彻头彻尾的渣滓，他不爱百姓，他只爱自己。
他恨自己没有得到太后的爱，所以默许我杀她。
他恨我不爱他，所以干脆利落地把我送人。
这样充满私欲，这样可恨的人啊。
我摇头，抬脚踹他，他被我踹倒，发疯似地扑上来。
「凭什么远离朕，你从一开始，就该是朕的！」
我拼命挣开他的怀抱，爬向门口。
他桀桀笑着，用麻袋把我送回了家。
我被捆在柜子里，看他磨刀霍霍。
他告诉我，他要杀了嘉代，杀了讴儿，最后再杀了俞侯。
「朕的淑妃，孤的淑妃，怎可侍二夫，她是个不知廉耻的荡妇。」
更香断落，再有一刻钟，他们就要到了。
我用牙咬绳索，啃的血肉模糊。鲜血从嘴上淌下来，我没有停。
嘉代何其无辜，讴儿何其无辜，我要阻止这场悲剧，我要用我的手杀了启。
启已经不配活着了。
门外马车声响，嘉代在门口呼喊。
「阿珂莫要迟疑，快快出来接我们，今日定把你这鱼塘钓空。」
脚步声越来越近，启守在门口，我两眼血泪，还在咬绳索。
我求天道，求三清真人，求黑白无常，我死后可做厉鬼，求她们的生机。
门开了，我挣脱了。
柜子门被撞开，嘉代听见这动静有些迟疑，启要开门动手被我死死拖住。
他用刀把我胳膊砍的血肉模糊，我没有松手。
门吱呀一声，还是开了。
我用尽全力把启推向了柱子，用后背承接了他劈向嘉代的那一刀。
待我醒来时，已是梨花落。
嘉代品着那坛挖出来的梨花白，泪眼看我。
我通过铜镜，看到了个怪物。
我的牙齿在那日咬绳子时全掉光了，头发也稀稀拉拉一夜全白。
双手被刀砍得全是伤疤，已经抬不起来了。
所以我问嘉代，问还有几日能活。
「御医说，只有半年。」
这足够了。
启的头颅已经被砍下，尸首被俞侯用鞭子打了千百次，直到模糊。
我带着包袱远走，去往俞地的一处深山。
后来三个月便传出流言，说那深山有女妖，住在坟墓里。
我看着自己周围的一排排墓碑，有些无奈地笑笑。
这上面刻的人太多，有父亲，有姐姐，有何纵，还有我那不曾出生的孩儿。
我在茅草屋旁种了十余棵梨树，又在树下埋了酒。
等到梨花绽开又凋落，就把它挖出来。
以前我总是看不完一场梨花开败，现在倒有大把时间。
我咂摸着其中滋味，越喝越苦。
第二年的梨花开，我死在了新种的梨花树下。
这约莫是这辈子我最引以为傲的事了。
第9章
阿珂是个利索人，这是我很久之前就知道的。
她以为自己一事无成，殊不知，她才是好女子，是我一直想成为的女英雄。
父亲在我年幼时同我谈论镇国公一家，说镇国公过于愚忠，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说完父亲就拍拍我的脑袋。
「嘉代莫怕，父亲定为你寻个好去处。」
所以，我同三皇子俞定亲，他是个活泼英俊少年郎，我很喜欢。
我每日绣嫁衣，只等帝祚稳固，嫁去俞地。
变故往往发生在这时候，皇帝要纳我进宫。
父亲在太后那儿求了三日，往日乌黑的鬓角斑白。
我思量着皇帝是要控制父亲，为了我们一家，整个丞相府，我嫁去了。
皇帝把我封为淑妃。
我在那儿见到了个很有趣的人，她不爱琴棋书画，也不爱吟诗对词。
我见她的第一次，她正在内侍的搀扶下爬树摘梨子。
我悄悄避开，等她整理完仪容，再出来拜见。
「今日刚摘的，新鲜的很，淑妃尝尝吧。」
她热情地招呼我，我低头发笑，抱着那梨子啃了一口。
「你这人有意思，昨日秦婕妤来，看见我的梨子，一口也不肯吃，非得让人切了小块喂。」
我很想说正儿八经的世家女都是应该这么吃，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一连去了两三次，她日日活泼。
最后一次，我见到了她的包袱。
「不瞒你说，我要走啦。」
她此时最高兴，满口满心地跟我讨论她要在哪儿置办宅子。
「我从进宫来，从未看过一场梨花从开到败，以后要在房前屋边全种上。」
梨花这树不名贵，宫里也只有她的居所有。
我听着她的话，跟她一块想以后的日子。
再后来，她成了贤妃。
皇帝安抚我，来我宫里的日子多了些。
他看着我喝下避子汤，柔声安慰。
「阿嘉莫要怪我，时局动乱，待朕安定了，封你做皇后。」
我并不在意皇后之位，也没有怨恨阿珂。
她身不由己，一心出宫却被皇帝拦住脚步。
我知道她杀太后，杀将军，还知道她试图保住西南流民。
她做的太多了，多到我这个深宫女子日日只会绣花的人惭愧。
皇帝撤了我的避子汤，开始日日来我宫里。
良妃死了，郑美人被废，就连秦婕妤，也没能逃过病痛，撒手去了。
我在那时求启，想让自己喘口气。
「陛下撤了我父亲的官职吧，他已年老，不适合当丞相了。」
「那阿嘉认为，新丞相该由谁来当。」
我低头敛目，恭顺地回答。
「妾只求父亲，不干朝政。」
他笑起来，允了我。
又过几日，皇帝的表姐携家眷来都，有个女孩出落的十分漂亮。
她很像那日眼睛亮晶晶，兴高采烈收拾东西准备出宫的阿珂。
我也在那日知道，自己做不成皇后。
再后来，殿外有布谷声叫，是阿俞来信问我近况。
我头一次，想救救阿珂，也救救深宫里的我。
父亲已经告老还乡，我不会被封做皇后。
我对我们一家，已经毫无威胁了。
我给阿俞去信，告诉他太后的死因，也求他救救困在深宫里的我们。
兵马赶来的那几天，我都很高兴。
殿内的侍婢来来往往，看着我的笑脸心里发寒。
「娘娘让太医瞧瞧吧，怕是这几日劳累着了。」
她们哪里知道，我要带阿珂脱离苦海了。
阿俞没有在意我曾是谁的妃，睡了谁的榻。
他力排众议把我封成王妃，又把俞地上下最好的产出给我。
我摇摇头，想求他把阿珂放出来。
他面色为难，召集了巫士佛道，还是放了她。
父亲也被他从都城接来，我在那时有孕，生下了讴儿。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可等我推门赶到阿珂住处时，看到了我们两个的噩梦。
阿珂血肉模糊，死死抓着启。
我拔了侍卫的刀，自己砍下了启的头颅。
可阿珂救不回来了，她只剩半年光景。
我喝着她为我准备的梨花白，泪流满面。
后来阿珂隐居深山，死后我吩咐人把她埋在梨花树下，也全偿还了她这苦难一生。
希望她下辈子好命，能看遍千山万水，走一段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