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夫的私宅在中山路,离黄鹤楼不远,邱云很快就找到了。
看着邱云突然出现在眼前,陈大夫有些吃惊。几年不见,小丫头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一见面差点没认出来。一转念又觉得邱成武太疏忽了,让女孩子在兵荒马乱中出出进进多危险啊!
邱云也忐忑不安,毕竟多年不见了,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开诊所的陈叔叔,还是不是当年那个陈叔叔呢?她不能丝毫麻痹。
夜幕下的武汉市,直射苍穹的探照灯交叉辉映,刺耳欲聋的警笛声此起彼落。陈大夫习以为常,邱云处变不惊。
邱云先同陈大夫拉了几句家常话,接着试探性地问道:"陈叔叔,日本人啥时候才能离开武汉呀?我父亲的头发都愁白了!”
陈大夫叹了一口气说:"一样啊!你看我,头发也白了!可愁有啥用呢。回去告诉你父亲,别把身体愁坏了。这几年日本人在八路军、新四军那边吃了不少败仗,看样子他们在武汉的日子也长不了!”接着把头向邱云一伸,压着嗓子说:“强盗入室,豺狼当道!我要年轻20岁,也会端起枪,把这些十恶不赦的日本兵赶到长江里喂鱼!”
陈立仁话一出口,邱云悬着的心放下了。她觉得没有必要再绕弯子,便开门见山地说:“陈叔叔,我这几年先在湖北医学院上学,后在我父亲的诊所实习,听说新四军现在急需医生,我想请您帮忙投奔新四军!”
陈大夫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原来文静胆怯的小姑娘,竟会提出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但他从邱云坚毅的目光和从容的表情中看到,邱云的话不是一时冲动的豪言,而是发自内心的誓言。
“你父亲同意吗?他可是只有你一个宝贝女儿啊!”
“我想他会同意的,在父亲心里,国家大事莫过于驱除日寇、救亡图存了。”
陈大夫听完,不无感慨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巾帼英雄古已有之!你宏愿难得,叔叔当竭力成全。不知你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走陆路关卡多,走水路关卡少,但下车下船都得有人接应。”
看着陈立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邱云没有再说什么,她向陈大夫道过晚安,转身回屋子休息。
连续三天,邱云都未能同王锡珍联系上。她担心在学校附近转悠的时间长了被人盯上,果断放弃继续接头的打算,决定走水路去皖北找新四军。
第三天晚上,陈大夫把邱云叫到书房,从贴身衣袋拿出船票和证件。他告诉邱云:“明天的船是法国人的船,日本人不会轻易骚扰。你老家在安庆,流亡几年回家探亲乃人之常情。船到安庆后有一位姓李的大夫举着牌子接你,上岸后有人会安排你去皖北。安庆人穿的土布衣服已准备停当,一路上带好证件,莫谈时局。你写给邱先生的信,我会设法转交给他的。”
邱云淌着眼泪笑了,连感谢的话也不知说什么好。
停靠在码头的法国船很大。陈大夫的座驾开到码头背人处,不等邱云道谢,汽车加大油门跑了。
汽笛长鸣,邱云哽咽。想到父亲报国遇挫、寄身恩施的无奈,想到陈大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睿智,邱云打心眼里敬佩老—辈人对国家的忠贞。
客轮驶进长江,劈波逐流,一往无前。黄鹤楼在乘客的视野中渐渐消失。此时此刻,李白送孟浩然的诗句在邱云脑中浮现出来。她轻声吟咏:“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正凭栏眺望,听到邱云轻声吟咏,也不请自和地吟咏起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吟毕止不住潸然泪下。
崔颢《登黄鹤楼》乃千古名篇,邱云自幼耳熟能详。看到惜别江城的伤感,正在乘客中蔓延,邱云劝慰老人多加保重,回身走进舱内。
邱云专注地盯着挂在舱壁上的中国地图。长江与黄河像两条动脉大血管,由西至东地流淌,为中华民族注入生生不息的活力。可中国船、中国人却不能在长江上自由往来,随时都会被飘着太阳旗的日本舰艇拦住。想到这里,邱云不由得把目光移向豫皖苏地区。也许再过半个月,也许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在这块土地上冲锋陷阵了。一股热流荡气回肠,邱云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两天过后,轮船在安庆靠岸。邱云走上码头,大雨如注,人头攒动。在一顶雨伞下面,邱云看到一张白纸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接邱云的人就是李大夫。两人打过招呼,邱云从对方手中接过一把雨伞,径直向安庆一家医院走去。路上李大夫告诉邱云,要在医院待两天,才有人接她出去。
邱云被领进一间传染科病房,换上病号衣服,只听李大夫对护士说:"这个病人是肺结核,需要隔离观察两天,然后再考虑怎么治疗。”
邱云心事重重地待在病房里,像演戏一样应付着医生护士的询问和检查。心里却在琢磨着下一步路上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应对的办法。刚过两天,李大夫让护士通知邱云,肺上没有发现新病灶,可以马上出院。
—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替她办完出院手续,领她登上马车。男子一挥鞭子,马车朝着城外一路小跑。赶车人正是新四军的交通员。
车上还有两个难民,一男一女,衣衫褴褛,年纪也是二十多岁。车夫只向邱云说了一声“同路人”,再没有第二句话。天亮后马车被寄放到骡马旅店,三个难民跟着车夫取道大别山小路,昼伏夜行,向金寨方向进发。车夫告诉邱云一行,金寨周围是游击区,敌人关卡多,查得严,宁可绕道多走路,也不要随便到村寨、客栈投宿。
6月的大别山区,风景秀美,林木葱郁,邱云一行无心观赏景致,不眨眼地盯着两侧山上的动静。走到离金寨五十多里路的地方,他们遇到了前来接应的同志。
山雨唰唰地下着,安庆来的车夫向接应人小声交代了几句,便调头沿来路返回。邱云等人拎着包袱,加快脚步向前赶,在坑坑洼洼的泥泞小道上,跌跌爬爬地走着。赶到投宿点时,四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房主老两口告诉邱云,他们两儿子在新四军,女儿去了游击队,方圆几十里的老乡心里都向着新四军,嘱咐他们放心睡觉,晚上好继续赶路。
第二天后半夜,邱云一行绕过金寨。没到第四天就终于抵达蒙城。当接应他们的同志告诉邱云,前边就是第4师部队防区时,邱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想象着谭友林这几年的变化,想象着谭友林看见她的激动,想象着谭友林向她说的第一句话……邱云在自我陶醉中走向新四军的营地。
一个多月的征途艰辛,笼罩恩施的腥风血雨,天涯断肠的孤枕梦呓,投身长江的无奈选择……她有太多的话要给谭友林说呀!
邱云根本没有想到,命运再一次让失望等待着她——谭友林早在两年前就到延安参加“七大”去了。根据地没有人知道“七大”什么时候召开,也没有人清楚谭友林什么时候返回。
置身梦寐以求的根据地,邱云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身心自由。但想到谭友林在延安杳无音讯,邱云的心神一直在落寞中徘徊。说不清是夜长梦短,还是夜短梦长。起初几个夜里,邱云都是在似梦非梦的辗转反侧中熬过的。
邱云毕竟是邱云。没过多久,她的心绪便在自我调整中渐渐恢复平静。
邱云没有被失望击倒。她提醒自己,解不开儿女情长的扣子,在革命的道路上是走不远的。五年时间的大坎都跨过去了,还有什么坎能挡得住吗?钱瑛大姐年届不惑,依然孤雁高飞,在生与死的夹缝中坚守党的阵地,自己才二十出头,怎么能陷在感情漩涡中爬不出来呢!邱云希望组织尽快批准她参加战斗,早一天为抢救战友的生命尽心尽力。
邱云来到根据地的消息,被新四军第4师师长彭雪枫知道了。谭友林是彭雪枫到武汉长江局请示工作时,从周恩来那里抢到豫东的干部。彭雪枫虽然年长谭友林9岁,但两人亲如兄弟,在创建新四军游击支队的艰辛日子里,结下了终生不解的友谊。
彭雪枫是个性情中人,听说谭友林老家来了女朋友,还是个学医的大学生,禁不住喜上眉梢。立即让人把邱云护送到新兴集师部,他要为没见过面的弟媳妇接风洗尘。机关几位女同志根据师长的要求,按照"不是洞房,胜似洞房”的标准,还精心为邱云布置了一间颇为雅致的新房。
6月的皖北,天气闷热。倒映在江河里的启明星还在水中沉睡,几骑官兵已经同邱云并罃而行。彭师长命令,要早一点把邱医生接到师部。邱云没练过骑马,几个人只能起早贪黑,松缰而行。
36岁的彭雪枫,18岁便以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励志。投身革命后从来不谈自己的婚事,但对旅团干部中大龄战友的婚恋却十分上心。而且他还用鲁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话,鼓动大家“找老婆、生孩子”。
晚饭后散步,想到谭友林与邱云还真应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古话,彭雪枫禁不住突发诗兴,月下吟成四句:“皖北六月旌旗开,湖光云影共徘徊。千帆借风迎旭日,江城佳人踏浪来。”
快到师部时,护送邱云的排长说:"你看,彭师长正在等你呢!”
邱云忙从马上爬下来,抬头细看,但见彭雪枫相貌堂堂,身体伟岸,紧束的皮带上挎着手枪,显得威武帅气,风度翩翩。邱云心想,这彭师长果然名不虚传。
彭雪枫迎上前去,见邱云清秀俏丽,温文尔雅,心里直为谭友林高兴。他环顾着周围的同志说:“看到了吧,谭旅长艳福不浅啊!你们找女朋友,得向老谭学习!”彭师长的话,说得大家连连称是,邱云满脸飞霞,心里却甜丝丝的。
“七大”召开的日期尚不明确,谭友林一时回来不了,师领导决定邱云先到后方医院上班。邱云多次要求参加战地救护,上级都不同意,后方医院成为她效命抗日的新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