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意欢推门而入的时候,11岁的司凤正在床上把自己团成了小小的一团。
他很好的继承了父亲的俊逸和母亲的温婉,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一个如同被江南水乡氤氲出来的翩翩少年郎一般,眉是细长的眉,眼是透过其中他妈能看到远山黛月一般的眼,唇是红嫩得像个姑娘般让人只想上去采拮一口的唇。
他的皮肤细腻而雪白,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独有的肉嘟嘟的感觉 ,简直就像是一个雪团子一般,让人禁不住的想上去捏两把。
可是此刻,在这个可爱极了的美人坯子的脸上,透露出来的却并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所特有的悠闲无虑。
司凤是在柳易欢出门之后才进入的睡眠,他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他把被子团成一大团抱在自己的怀里,就像是一个小松鼠蜷缩在那里,仿佛是在下意识之间就做出来的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他那细长的眉不自然地就皱了起来,漂亮的嘴唇无意间嘤咛着,微微一张一合之间,仿佛在吐露着十分痛苦的话语。
他那原本就雪白的小脸此刻也已经白到了一个不自然的程度,就像是抽走了全部的生命力一般,他的脸上早已经没有了丝毫血色,无数的冷汗止不住了一般从他的额头开始往下冒。
看着司凤那处处都在透露着痛苦的小脸,一向吊儿郎当、平日里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示人的柳意欢此刻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自己的眉毛,今天的他是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回到家里的,他挎着司凤和他一块儿编制的小箩筐出的门,去当地最大的酒楼点了一壶最爽口的小酒,然后又去自己最满意的风月楼见了那几个总爱腻歪着自己的姑娘。
他带着满袖的香风回到了自己的家门,还带着给司凤精心准备的小礼物。
这是他偷偷带着司凤逃离离泽宫的第六个月,他希望司凤能够逃离那个像铁牢笼一般深深的禁锢着每一个金翅鸟的地方。
司凤是他见过的最善良的孩子,他在离泽宫的大牢里被关了数十年,他早就已经见识到了无数的离泽宫人的残忍冷酷与麻木无情。
可是在看到这个孩子的那一瞬间,柳意欢心中有个念头在狠狠地叫嚣,这个孩子不属于这里,他一定要带着他逃离这个地方。
司凤长着一张离泽宫人少有的清俊无辜到近乎无害的脸,也长有了一副离泽宫人中几乎就没有的皑皑白雪一般纯净的心,他在离泽宫这个大染缸中浸润了十余年,可是,长成如今这个年岁,依旧是这副亭亭玉立,不染淤泥的模样。
他不该继续生活在离泽宫这里,当看到司凤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睛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可是如今,柳意欢突然就后悔了。
他把自己手臂上挎着的小竹篓放在了旁边简陋到近乎有些过分的桌椅上,他柳意欢在万花丛中流荡了这么多次,早就练就了一副身姿飘忽不定,可是底盘极稳的好功夫。
可是今日,破天荒的,他的脚步竟然有些虚浮。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的两眉之间、印堂之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痕迹的表面有一道细线缝起来的细痕,仿佛是把什么东西封印在了他的印堂之内。
柳意欢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他用自己的牙咬着嘴唇闷哼一声,他的额头里传出来突突突的疼痛。
柳意欢几乎是颤抖着自己的手把小凤凰抱在了怀里,他坐在床边蠕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轻轻的喊了一句:“小凤凰……”
他声音柔柔的,就像是父亲对孩子的低语,可是司凤并没有理他,依旧是皱着眉头,满脸痛苦至极的表情。
司凤痛苦的声音仿佛唤醒了柳意欢印堂之中沉睡的那个物什,柳意欢止不住的再次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从嗓子里面挤出来了一句闷哼。
柳意欢知道,自己是不该把司凤带离离泽宫的,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竟然会与那足以载入天庭史册的人物牵扯着那么大的羁绊。
柳意欢为了自己的女儿偷来了天眼,天眼搅动着司凤身上的丝丝气运,让司凤不可避免的,入魇了。
司凤感觉自己走在一处漫无边际的冰天雪地之中,远处是弥漫着连雾气都给冻起来的雪山,近处是冰碴满地、就连一只小小活物的气息都会被无情地吞噬掉的冰原。
呼啸的冷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升起,仿佛是有生命一般,竟然直勾勾地朝着司凤席卷过来。
司凤咬着自己的牙打着寒战走在这漫天冰原之中 ,仿佛那漫天雪地里只有他一个活着的人影。
司凤的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十分暖和的大氅,可是却是赤着一双脚走在这刺骨的冰原之上,司凤有些奇怪地想,咦,我的鞋呢?
他朝四周望了望,张开自己的嘴想要喊“柳大哥”,可是他的声音仿佛是被周围的寒风给封冻起来一般,无论如何都要发不出来声音。
司凤还只是一个11岁的孩子,何曾被人单独丢在一个不清楚状况的冰原之上,他喊了好几句,发现自己喊不出声音,呜呜呜地就红了自己的眼眶。
铺天盖地的寒气恍然化作一根根冰刺刺向司凤的双脚,司凤在冰原之上蹦跶着,一会儿把左脚放在右脚之上,一会儿又把右脚放在左脚之上,似乎是想要借此来温暖一下自己的脚底,可是除了彻骨刺痛,他的脚已经毫无知觉。
“咦,有人在此迷了路。”
司凤的头顶之上突然传来一声庄重威严的声音,紧接着金光普照大地,仿佛神佛降世一般。
另一个声音道:“不是迷了路,是在找寻自己的魂。”
“帮帮他吗?”
“帮帮他吧。”
仿佛是在梦呓一般低吟悲悯,那两个声音说了这两句话,紧接着满地的星光一瞬之间就消失了,就仿佛刚才只是司凤的一场梦,这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远处突然传来悠扬庄重的钟声,就好像是那阳光逐渐出现在了天地之时,道高望重的老掌门登上守门山,神态安详、不紧不慢的拿起那巨大的钟摆,不多不少地敲了九九八十一到醒门钟。
司凤的周围突然出现了很多的人,他们无一不是在赤裸着上身,赤裸着自己的双脚,身上仅仅穿了一件能够避体的裤子。
他们的双脚鲜血淋漓,他们走过的地方留下鲜红的脚印,他们脚掌上的皮肤早就已经在长途跋涉之中粘到了下面的冰原之上。
一个手拿鞭子的人注意到了旁边傻站着的司凤,他阴阳怪气地哼笑了一声,扬起手中的鞭子就要往司凤身上抽:“哟 ,小四,为了不干活你偷偷跑出来,所有人都以为你冻死在这里了,竟然还能让我们在这里撞到你呀!你说,你的命咋就这么惨呢?”
司凤看着那朝着他的身体呼啸而来的长鞭,牙齿都在恐惧的颤抖着,他的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来了大量的片段。
“你不再是贵人了,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她会在冰冷的冰原之上为我们开疆扩土呢,她会成为举国上下的英雄,既然你这么喜欢她,不如就去给她运送物资吧。”
“你以为她会回心转意吗?天呐,这真是我听到的最有趣的笑话,如果有一天你死在冰原之上,或许你的血还能染红她打下了这一片土地呢,这也是你唯一比我们有价值的地方了吧,天呐,想想就觉得好有意义啊。”
司凤的耳边一直传来阴阳怪气的笑声,他连那呼啸而来的鞭子都顾不上了,下意识的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低下了自己的头,等看清冰面上印出来的倒影之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得煞白无比。
——冰面之上赫然是一张成熟的脸,那张脸虽然成熟,但是并不陌生,眉眼之间都能看出11岁的司凤所具有的痕迹,那是长大后的司凤所拥有的一张脸。
司凤的脑子里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他开始在督工的鞭子下随着大部队一起搬运物资,他的脚皮也逐渐地粘在了冰原之上,只留下了鲜血淋漓的脚掌,他那原本果冻一般的嘴唇逐渐变得变得像冰碴一样皲裂而冷硬,他的双眼逐渐被满天冰霜蒙上了一层翳一般的冰棍。
到了最后,他的生命仿佛都从身体之中抽离了出去,漫天冰雪之中,逐渐失了自己的神识。
可是有一个声音是在心中提醒着他,自己要活着,要活着走下去,他还有一个人没有见到,最后他倒在了那个火红的身影身旁。
他伸出自己的手,拿出珍藏在自己胸口的一朵小花,那是他从中原腹地摘来的一朵花,如今早已经干枯,在他的怀里揣得久了,早就变成了一副皱巴巴的模样。
可是在这冰雪之中,这却是最为珍贵的礼物。
司凤脸都已经冻僵了,可是他还是艰难地咧着自己的嘴,他的心中止不住的在想,他的小姑娘平时里不说,可是心中是最喜欢这些鲜艳的花花绿绿的小东西的,看到他手中的这朵花,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可是那个红衣的身影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她开口说了两个字,司凤挣扎着想要把自己的花送给她,可是听到那两个字,他的手指止不住的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小姑娘面无表情的对着他说:“你谁?”
司凤一口老血卡在嗓子里再也咳不上来,最终没了生息。
隐隐约约之间,他仿佛听见他的小姑娘在说:“怎么又死了一个,挖个坑,直接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