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够了够了,真的够了,别再给我塞东西了!”
一个十五六岁少女清脆稍带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蘅芷园的清净,惊得园内树上打瞌睡的鸟眼睛一睁,“哗”的一声扑闪着翅膀飞走了,留下原先歇脚的树枝摇摇摆摆地晃啊晃。
蘅芷园前临稻田后靠低岭,近有茂林修竹,远有汩汩流水,周围邻里都是普通农人,不近闹市,亦不远尘嚣,带着悠逸仙气,却也不失中几分恰到好处的人气,此中楼阁庭院的设计古朴典雅,一溪清水弯弯曲曲由西向东流,极显南方的委婉精致,这么一处仙府,便是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大派修远门所处之地了。
“诶呀颂儿啊,你这清修一去就是近一年,你说你这没几个人照顾着的,娘怎么放心得下啊!”
修远门掌门夫人孟淑柔一边不停地往姜颂已鼓鼓囊囊的行李包裹里塞各种吃穿用度,一边絮絮叨叨,化了妆的脸上都泛出汗珠,两颊浮粉了。南方天气湿热,容易出汗,而这汗一出,便是浑身黏糊糊,颇为难受。
姜颂穿着一身精简的练功服,头发清清爽爽地高高扎成一束,站在一旁听着她娘唠叨,十分无奈,忍了半天才没翻白眼:“娘,我都十六了!别把我说得这么没用!不就是个清修么,跟咱们平日里修炼并没什么区别。别家子弟都能做到,我自然也行,真的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绮梦岛清修,乃是各大修仙门派直系子弟修行途中的必经之路。
清修历时近一年,除家中红白喜事,清修期间仙门子弟不得无故离岛返回门派,父母不得无故探视,师尊不得随行,不得带侍从,不可携带玩物和非治学修行类书籍,不可携带多余限定标准的钱财衣物。
所谓清修清修,清净内心修炼品德,磨砺了修炼的心性,力图做到“石可转而心不可转,席可卷而心不可卷”,今后修行才能避免才能避免走火入魔,最终走上大道正途。
除了修仙门派直系子弟,优秀的外姓门生或者无门派的散修,经门派掌门选拔或者仙门名士举荐也是可以参与清修的。此次和姜颂一同去绮梦岛清修的,便是和姜颂师从同人的三个师弟。
姜颂等到孟夫人终于停下忙活的手后,给她娘递了杯茶,又是无奈又是:“阿娘,你给我们收拾这么多东西,这一路带过去多累人啊,况且我们这大费周章地带过去,指不定到了绮梦岛就被先生们没收了呢。你就跟大哥当年去清修时那样,简简单单地给我准备一些缺不得的东西就行了。到时候清修要是还需要什么,我们再去买便是了,你看你这收拾的,都一身汗了,妆花了,多可惜了你这个大美人。”
说罢就给她娘擦汗,贴心得让孟夫人更难过了:“你这一走,就得再等一年才能有你给我擦汗了。”
而站在一边旁观许久的姜阅听了妹妹的话,那张俊美的年轻脸庞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他是修远门掌门长子,比妹妹姜颂大四岁,长得像母亲孟夫人,清秀俊逸,风度非凡,每次出门都能引来一群大姑娘小媳儿驻足回头,还有不少大胆的姑娘,直接朝着他抛花,引得姜颂没少揶揄他:“哥,我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花~花~公~子’咯。“
姜阅是几年前去的清修,也不知道这张脸勾了多少名门少女心。
姜阅撞了撞他妹妹的肩膀揶揄道:“娘这不是担心你嘛,你看咱们家就数你最能吃最能闹,这一去清修,天天过苦日子,指不定得难受成什么样呢,诶哟哟哟啧啧啧。”
可不是,修远门姜家大小姐姜颂,能吃能闹,脾气又大话又多,小时候闹得街坊邻里人尽皆知,还好后来有了个严厉的师尊管教着,虽然偶尔也闯些小祸,但也比幼时规矩了许多。不过这姜颂也是真的天资聪颖,该用功时也是真的用功,虽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孩子,可是读书修炼,样样都是修远门一等一的好,所以只要不闯什么大祸,家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了。
姜颂听了她哥的话,眼睛一瞪,扑上去就要掐他,反正他们兄妹互怼互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转眼就看到她师尊华慕戚踏入院厅门槛,姜颂赶紧缩回了她那只伸出不到一尺的爪子。
华慕戚负手走到姜颂面前,眉头一皱:“姜颂,你在干什么?都要去清修了还这样胡闹!为师平时教的都记哪里去了?”
姜颂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她的师尊。她听了华慕戚的责备,赶紧拱手低头给华慕戚行礼:“师尊,弟子知错。”姜阅也连忙给华慕戚行礼问好:“华长老。”
华慕戚是修远门三大长老之一,自姜颂四五岁便开始带她,后来又收了几个外门弟子。十来年过去了,姜颂早起从当年不到半人高的粉嘟嘟肉团子长成了娉婷袅娜,朱唇皓齿,螓首蛾眉的二八少女,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又邪又魅。
而华慕戚,岁月却仿佛不敢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看上去永远都是姜颂四五岁刚见他时的二十多岁青年才俊之貌,高高瘦瘦,终年穿一身素白衣服,不论冬夏领子都拉得高高的,虽说长相确实俊美非常,可脸就像一潭死水一样毫无生气,只有在管教姜颂时才会微微蹙眉。说话永远也是客客气气,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暗示着“快说快滚,莫挨本长老”。
每三个月华慕戚都会到蘅芷园后院闭关七日,闭关期间谁也不许靠近后院,包括修远门掌门。他也几乎从不离开蘅芷园,蘅芷园每逢宾客拜访,他也是能避就避,实在避不过他也总是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华慕戚比起姜家长子姜阅的师尊梅长老,和姜家老幺姜吟的师尊墨长老,真的是相当低调,孤僻且古怪了。
“如丧考妣。”姜颂有一天在书中看到这个词时,脑海中就刷地浮现了师尊华慕戚的脸。
华慕戚微微低眼,又给姜颂摆出了平时苦大仇深的冷脸,盯着她说道:“此去修行,需静心求学,牢记为师平日所教所嘱,不可招惹是非,不可给为师和修远门丢脸。”
顿了顿,他又说:“尤其切记克制自己的性情,不可鲁莽冲动。”
姜颂低头应允:“是,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然而心里还是想着,啧啧啧,还是这么冷冰冰,凶巴巴,这么多年了,依旧吓死人了。不过我就要走了,有一年的时间可以脱离你的管教了哈哈哈。
华慕戚不可察觉地点点头,语气稍微柔和一些,问道:“为师给你的镯子呢?”
姜颂忙不迭举起左手,露出一个轻细的银镯子:“师尊给的镯子,早已谨遵师命戴上了。”
这银镯子内外密密麻麻刻着繁复的花纹,看着有些像符咒法纹,可又看不懂是什么作用的。姜颂至今还记得几日前华慕戚将镯子交给她嘱咐她戴好时那一脸的郑重严肃,又硬又冷的目光盯得她脊梁骨都冻住了。
她问师尊这镯子有何用,为何不能摘下,华慕戚却垂垂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随后,她和同门师兄弟姐妹磕着瓜子探讨了很久也没弄明白师尊的用意。
“也不知道师尊给我个镯子干嘛,难道怕我把钱花光了留着典当?”
姜颂思考到头痛,最后也还是乖乖戴上了。
华慕戚似是放心了,转头微微躬身问孟夫人:“掌门夫人,掌门何时从清谈会回来,还来得及给姜颂送别吗?”
孟夫人用帕子擦着汗津津的脸,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厅堂外一阵中年男子的爽朗大笑声:“哈哈哈哈!颂儿,爹回来了,幸好还是赶上了啊哈哈哈哈!”
抬头却先见一个八九岁小儿郎跑了进来,扯住姜颂的衣角,仰着头垫着脚,黑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姜颂:“阿姐!你这就要走了吗!吟儿也想和阿姐一起去!”
修远门掌门姜绍明接着踏入院厅,伸出厚实的大手一边摸着小儿子姜吟的脑袋,一边呵呵笑:“哈哈哈吟儿,你要是和你姐姐一起去,这绮梦岛怕是要被你们闹得个底朝天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姜吟虽说还是个垂髫小儿,可是在他最喜欢的阿姐的言传身教下,上房揭瓦,摸鱼抓虾,无所不能,气得他的师尊墨长老天天盯着他,动不动就罚他抄书扎马步。
姜绍明四十有五,身材颀长,脸上虽有几条皱纹,鬓边须发也有几缕灰白,但比起同龄人看着年轻,像是三十多的而已,成天笑眯眯乐呵呵的,和温婉秀丽的孟夫人站在一起,倒也是一对人人看了都交口称赞的神仙眷侣。
姜绍明微笑着温和地和孟夫人,华慕戚问了好,又细细看了一下孟给姜颂一行人的行李,满意地点点头:“此去清修,重要非常,颂儿需和各门派子弟好好相处,潜心学习与修炼啊;还有,看好的你的几个师弟。”
姜颂挺直腰板,脆声应答:“是!颂儿知道了!颂儿一定给父亲争气!”
众人又叮嘱了姜颂几句,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姜颂一行人的行李,磨磨蹭蹭地在蘅芷园厅堂站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将姜颂送出家门。
孟夫人用手绢抹着眼泪,哭得妆都花了:“颂儿,好好照顾自己啊,千万别累着了,要是可以就常给家里捎信啊!”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女儿,孟夫人心里真是一阵心酸。
小姜吟拉着他大哥的手,个子只到他哥哥腰那里,哭得圆乎乎的脸上早就爬满鼻涕,他话都说不清楚了:“阿……阿姐……呜呜呜呜……”
姜颂最后掐了一把她弟弟的脸,柔声安慰:“好了,别哭了,等有机会了,姐姐托人给你带玩具。”
她给家人和师尊招了招手,随后便坐进了马车。她虽有不舍,但也没有她娘那么难过,反而还有些小激动。
虽说她也不是没出过远门,但毕竟长这么大第一次真的脱离父母师尊的管教,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蘅芷园,去一个新的地方和那么多修仙门派子弟一起学习修行,接触接触不一样的东西,见见世面,说不定还能交到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想想就很刺激。
“说不定还能打几个妖魔鬼怪,然后一夜成名,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修远门姜颂的大名!”姜颂边说边兴奋地搓搓手,引得同行的师弟们哈哈大笑:“师姐又开始了哈哈哈哈!”
少年人清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蘅芷园外的成亩稻田上,田里细长青绿的稻秆仿佛也被这天真烂漫的笑声感染到了,摇来摆去地犹如在附和起舞。小飞虫晃晃尾巴,亲亲稻秆又飞下去点点田里的水。田边路上的小蜥蜴嗖地一下穿过马路,将将躲过了压过来的车轱辘。马蹄哒哒,奔向的是远方的绮梦。
蘅芷园厅堂内,姜阅和姜吟各去找自己的师尊继续今日的课业,孟夫人则带着侍女去厨房安排今日全家的膳食,姜绍明吩咐完各弟子去校场练功后,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他和华慕戚。
两人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姜绍明负手而立,微微蹙眉注视着远处姜颂一行人的马车,意味深长地对华慕戚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放颂儿去清修。以她的血统,第一次去绮梦岛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华慕戚用平日罕见的温和语气说道:“清修毕竟是各大修仙门派子弟都必须参加的,她无病无伤。若不去,难免引起其他门派的猜疑。况且,”华慕戚顿了顿,“此前我已交给了她一样东西,只要她一直带着,就算没有我们看着,也能撑到清修结束回到蘅芷园。”
“什么东西?”姜绍明有些好奇地问道。
“一个镯子。”华慕戚轻描淡写地答道。
“想必这镯子,一定很不简单。”姜绍明心领神会般轻笑一声。
“而且,不许她去清修,一辈子把她拴在蘅芷园,真能保她一世无恙么?”华慕戚言语依旧淡淡的,眉眼间却有了几分不舍。
“你觉得真能瞒她一辈子?瞒修真界一辈子?”姜绍明问道。
“自然不能。但能瞒一天是一天。在她强大到能面对事实之前,我能护她一天就是一天。”华慕戚看着姜颂一行人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再也看不见了的小点,眉间的不舍越发浓重。
但他是冷若冰霜的华长老,华长老是永远不可能说出任何喜怒哀乐。
良久,华慕戚才转头看着姜绍明,轻轻说了一句:“这些年,辛苦了。”
姜绍明也转过头来看着华慕戚,说了一句:“这些年,你也辛苦了。”
与此同时,绮梦岛上某处一间密室里,一声悲伤的叹息在昏暗冰冷的空间里回荡:
“十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