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修已四月有余,此时已是寒冬腊月,绮梦岛下起了大雪,刚来时笼罩整座岛的翠绿早已褪去,山中光秃秃的百年老树上挂了一团团雪,似是披上了一件雪白的大氅。时辰不算晚,月亮早已挂上枝头,清冷的月光洒在煜月学宫外长阶上的白雪,亮得连灯都省了。雪夜之时,煜月学宫更显得仙气飘飘,凌凌不可轻。
长阶之下,宋循有些焦急地踱来踱去。他皱着眉抿着嘴,许是因为寒冷五指不断地握拳又张开,靴子踏在台阶积雪上,发出闷闷的轻响,毛斗篷和里面的长袍互相摩挲,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山顶上的煜月学宫,眼神里流露着担忧。姜颂已经被仙史先生训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
姜颂被仙史先生留堂训话,还得从今日的仙史课说起。
今日的仙史课所授内容为踏魔之役,那场轰轰烈烈联合了五大门派及数十小门派将魔族全数歼灭,彻底改变了魔族和修真界命运的惊世之战。
“踏魔之役,诛邪魔,斩妖孽,清浊流,肃正道。济世之功,乃吾辈不负天地玄黄之托,普天万民之期。各门子弟,需以踏魔之役为鉴,谨记立心立命之责。”仙史先生拖着调子,一字一句煞有其事地教育着堂内坐着的那群昏昏欲睡的世家子弟。
唯有姜颂,听得是频频皱眉,她举起了手,大声道:“先生,弟子有疑。”
前一秒还在和周公下棋的众子弟一下子就醒了:这么无聊的课居然还有人认真听?这么板上钉钉的历史居然也能有疑?
在众仙门子弟心中,这修远门的姜颂是个有趣的人,射艺好功夫强,性格又爽快,天天课后和大家嘻嘻哈哈的,每每出手,都能给大家留下好几日打发时间的谈资,这一回她又出头,说不定是想问问仙史先生些什么牛皮段子,那岂不是很有乐趣?
老学究模样的仙史先生抬抬眼皮,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字:“讲。”
姜颂站起正色言道:“先生,弟子敢问,魔族当年究竟犯了什么错,竟招致灭族?”
仙史先生答:“自然是因为魔族品行顽劣,十恶不赦。”
姜颂:“敢问先生能否向弟子解释是哪十恶,竟能不赦至灭族呢?“
仙史先生被这么一问有点答不上来了:“这……自然是复杂难解,自上古以来魔族就残暴弑杀,害民祸世无数,岂止十恶,说有百恶千恶也不为过。”
姜颂道:“既然魔族自古以来就罪行累累,那为何先辈们并没有将魔族诛杀至灭族,千百年来皆是两界共处,却在十六年前的踏魔之役中,将魔族一举歼灭呢?弟子认为,那场战争和那样的后果实在是突兀得解释不通,所以才想问问,魔族当年到底犯下了什么百死难赎的过错?弟子想得到一个明确的说得通的解释。”
仙史先生答道:“自然是因为经年累月,罪孽深重,引得人神共愤,启示我辈必须将魔族彻底歼灭方能守护天地正道。至于当年他们犯了什么错,嗯,这……你为何出此一问,难道是觉得踏魔之役有何不妥?”
姜颂镇定回应:“弟子不敢。弟子只是认为人分忠奸善恶,那魔族应该也与人类似,不可将其简单归为奸险佞害,不然为何创世之初,会将魔族留存于世上。就像毒蛇猛兽虽然惹人害怕生厌,可是也有着存在的价值,魔族和我们一样分男女,又老幼,有思想,会法术,为什么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呢?自古即言魔族非正统,不行正道,可是正统正道的标准都是修真界定下的,修真界真的有资格去界定别的种族好恶吗?修真界对正道大统的界定又真的是对的吗?况且弟子发现,仙史书籍对踏魔之役的记述都极为简略模糊,这又是为何?弟子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最终导致了踏魔之役的爆发。弟子认为,功过是非,怕是需要更深入探讨考虑才能有所定论。还望仙史先生指点。”
听了姜颂满口“魔族与人相似”“魔族有存在价值”“修真界的界定是否正确”“仙史简略模糊”“深入探讨”这些石破天惊的言论,仙史先生气得都吹胡子瞪眼了,他一拍桌子,怒道:“一派胡言!姜颂,你可知道,你的言论如何大逆不道,违逆正义?魔族和修仙之人岂可等同视之?自古正邪不两立,修仙之人替天行道,有何过错!你这番言论,简直罔顾人伦!“
姜颂着急解释道:“先生,我只是……”
“只是什么?不许再说了!放学后留下,老夫定要好好教育你何为世间正道,何为是非善恶!”
众子弟听了,眼珠子简直都要掉出来了。
从小就被家族门派灌输除魔卫道的正统思想的他们,从来都是自然而言地认为仙魔殊途,人凌驾于魔之上,邪魔一出,其罪必诛。姜颂的那一番骇人听闻的言论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难以理解,不可思议,甚至,罔顾人伦!
“这姜颂,到底在想什么?平视看着她,也是个十分正直的人,怎么今日她说的话,我听着,像是在为魔族开脱呀。”
“对啊,她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就不怕招恨么?”
“诶听说修远门在当年踏魔之役就没参加,修远门掌门还到处为魔族说好话,让修真界和魔族好好相处,这怎么可能嘛!
“就是就是,一家子都是怎么想的,疯了么?”
“诶诶诶别说了别说了,先生看着呢,小心等会儿一块儿挨罚就倒霉了。”
……
众子弟切切私语交头接耳,仙史先生的嘴唇发抖,脸黑得赛包公,也许是看在姜颂是个女修的份上,手里的戒尺才没有真的落在姜颂身上。
先生和众子弟的目光像新年时的烟花爆竹一样炸在姜颂身上,盯得她面红耳赤,她早就料到,自己这么问,肯定会招致些议论,只是没想到会被议论和责骂得如此激烈,特别是仙史先生,顾左右而言他的言论和责骂让她是迷惑又着急。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低着头回答先生:“是,弟子知道了。”
仙史课后,仙史先生果然留下了姜颂训话,宋循借口自己还有事,让师兄师姐们先行去用晚膳,自己则在台阶下等着姜颂出来。
其实宋循虽不认为魔族和凡人、修士可以相提并论,毕竟魔族的修炼之术确实诡异邪门,又能驱使许多骇人的妖兽,数千年来魔族也确实造成过不少祸乱。然而他也认为魔族不至于罪极灭族,源于从百年前起,魔族已变得非常相对低调平和。在此期间,修真界虽偶尔与魔族有冲突,但最终也都妥善解决了,毕竟修真界肩负保护手无寸铁,不会法术的百姓重任,而魔族虽然法术高强,但一直人丁不旺,打起来对双方都不利。若说魔族行为奸佞做坏事,恐怕数量上还比不上某些修士,某些普通百姓所做的。为什么魔族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和血统,要招致更多的,和实际不相称的骂名呢?
只是这踏魔之役,史书上的记载总是模模糊糊,除去连篇累赘的对修真界的溢美之词,并没有任何关于战争起因的详细记载。修真界内口口相传的故事,有几分真假也无人敢下定论。毕竟常人总是对正道英雄除魔卫道的传奇故事喜闻乐见的,所以真相如何,无人在乎。
宋循又等了近一柱香的时间,才看到穿着青色斗篷的姜颂走出来,连忙扔掉手中捏着的那一团冷冰冰的雪,慌慌张张地在自己斗篷上拍了拍,又往掌心忽了几口热气,这本是一个要替对方暖手的动作,可最后,他也只是将手缩在袖筒里,快步走上前问:“师姐,怎么样?先生都说了些什么?他没有为难你吧?”
天气太冷,他怕姜颂会冻着,很想把她抱进自己的斗篷里给她取暖,可还是忍住了。
姜颂裹紧自己的斗篷,表情轻松地摆摆手,道:“没事,就说了些什么要守道义,走正道,不可动邪念,要做个正人君子什么的。仙史先生最后念我平时勤奋好学,表现突出,也就放我出来啦。”
说实话,刚被训时,她是不服气也不高兴的,但听着听着,她没心没肺的性格就起了极大的辅助作用。她将自己的思绪放飞到九霄云外,耳中听着训,心中想着:训就训吧,我不说话,我想我的大鸡腿和冰糖葫芦去。
姜颂越想越出神,最后都不知道神游到了哪里。仙史先生见她一直低头沉默不语,以为训得过份让她受委屈了,心也就软了,安慰了她几句就放她走了。
先生想,毕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修,得过且过就好,以后也不会指望她济世救民的。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姜颂拍去宋循肩头的一点雪,感觉他浑身都散发着寒气,就跟一个人形大冰块儿似的。
“并……并不是,只是刚发现有东西丢了,回来找,觉得这儿雪映月色,甚是美丽,便多看了一会儿。没想到也就等到师姐出来了。”宋循说着一阵心虚,都有点不太敢看姜颂眼睛了。
“是么?”姜颂抬头,看看夜空的一轮圆月,又低头,看看石阶上的积雪,,“嗯,是挺美的。”
蘅芷园在南方,冬天不会太冷,天降大雪,河水结冰的情景对于姜颂来说也是第一次见,可以说是十分新奇和惊喜的。
“你吃饭了吗?还没吃的话一起去吃饭吧,被仙史先生训了这么久,我也饿了。也不知道今天的青菜豆腐能不能有点味道。”姜颂被训了太久,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
宋循应允,和姜颂并排走向饭堂,一路闲聊。
“师弟,你是不是长高了?”
“嗯,是长高了。”
“真好。”
“好在哪里?”
姜颂想了想,笑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好。“
宋循看着她,眼里带着温柔:“嗯,好。“
少年的成长总是如雨后春笋一样快,在绮梦岛的短短四个月间,宋循已经长高了不少,原来只到姜颂鼻子的她,现在竟已比姜颂要高半寸了。一开始和姜颂相处还会害羞脸红很拘束的他,现在也能自然地和她谈笑风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