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勾沙一时被他说得哑了火,毕竟自己不能谈韦康义的死因,当时知晓的人也是先帝在时的第二个司天官。
与此同时他又有了一丝猜测,先帝明白韦康义是服用了永寿果才变成活死人的,这个秘密他们保守了多年,先帝也病故了,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现在的皇帝宇文嘉运真的是听闻了民间流传的歌谣,才让雷大人来寻找果子吗?
那有没有可能本就是皇帝知晓了当年的事,就连歌谣也是他放出的?
聂勾沙在朝堂上呆得太久了,总是从最坏的角度去猜疑别人,连皇帝也不例外。
虽然他们是十年好友,可是皇帝命人出海,却瞒着他,这就已经足够让人不舒服了。
雷明智就在断桥对面,他看见聂掌门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身后不断传出部下的惨叫。
可是韦海山师徒三人都基本是完整干净的,没受多少伤,可见那可怕的老榕树并没有攻击他们。
雷大人很聪明,大概明白了这座山是他们祖坟,可能并不假。
他就是来刨人家祖坟的。
不然韦海山为什么要远离大陆,建在那鸟不拉屎的一座岛上呢?
现在只能拿皇帝来压他了。
雷明智重复道:“聂掌门若是执意阻拦,老夫也不好与您大打出手。只能回去禀告陛下——”
“你赶紧去啊!”夏元明放肆地打断了他的话,字字诛心,“雷大人若是敢告我师尊的状,您猜猜陛下是怪罪我师尊呢,还是将你就地革杀?!”
“啪!”
无比清脆悦耳的一声响。
聂勾沙抬起拂尘脚,后面变作铲子抽了夏元明一个大耳刮子。
阿措简直目瞪口呆,这戏可演得太真了,他都暗暗替师兄叫疼。
可雷明智明显被堵住了嘴,他还真不敢回去告,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拿不回果子就是掉脑袋,回去把原因推在聂掌门身上,指不定还会五马分尸。
据传,先帝在时的那位司天监大人,就是因为得罪了聂勾沙。陛下登基后不久寻了个名号将他砍了头,然后直接把年轻的聂掌门提拔为新任司天监。
皇帝对聂大人特别宠,百般恩泽。
宫里的人都说,新帝登基那一年,后宫门可罗雀。司天监的观星阁却夜夜灯火通明,皇帝乘着轿撵也要去留宿,与聂大人在其中把酒言欢。
那些个太监奴才们,还有小宫女,伺候聂大人比照顾三宫六院的娘娘还用心。
有人甚至怀疑皇上之所以给聂勾沙安了司天监这个官职,是因为很多官邸皆位于内宫外,唯有太医馆和观星阁可以伫立在大内。
而聂勾沙显然是不会医术的。
星相学,好歹沾点,却常常胡言乱语。
天下文武百官,谁要敢说一句聂勾沙妖言祸主、把持朝政,隔天就会被流放九族。不株连?那还是聂大人劝皇帝要仁慈为君。
这种三缄其口、人人自危的日子眼看着似乎没有尽头,可是才权倾朝野两年,聂大人就似乎玩儿够了,还能自在来去。
文史部至今保存着他请辞的奏章,二十五岁、正值壮年的聂大人在上面明晃晃写着:“臣深感心累,告老还乡。”
而皇帝陛下只批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字:“滚。”
就这样遂了他的心愿。
让人敢怒不敢言的聂大人做回了他的聂掌门,从朝堂退出了,一心求仙。
经过修真界各大门派的观察,发现他确实是个半吊子,没资历、没绝学。
不过就算韦海山在整个修真界排名倒数第一,也没有人敢真的惹怒他们,只能表面上奉承着、偶尔阴阳怪气一下,背地里嘛就……不好说。
现任司天监雷明智是个散修,从民间寻来的,根脚干干净净,也没接触过前些年的腥风血雨。
只能耳听传言、暗自心惊,面上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想,此回大概是只能空手而归了。
扇完夏元明以后,聂勾沙自己也警醒了。皇帝的走狗里,在道家绝学上最厉害的就是这位雷大人。
如果说此事确实是皇帝布局已久,那么帆布上的绵浆不好说,但大阵的三元天机,必然是和他有关的。
聂掌门清了清嗓子:“雷大人想保命也可以,但有几件事本尊甚是困惑,还请如实告知。”
雷明智一听居然还有希望,连忙回道:“聂掌门请讲。”
“岛外有座韦家祖先设置的大阵,那大阵的三元天机,是不是雷大人破坏的?!”
“不是!”雷明智直接摆手,生怕沾上关系,连肚子那块儿也忘了挡住,“我若是能算出其中三元天机,就不会流落到伤门当中,需要求助于人了!”
聂勾沙说:“你既算不出来大阵的三个阵脚,又是如何找进生门,登上这座岛的?”
“说来惭愧……”雷明智从破破烂烂的衣兜里掏出一面罗盘、一张卷纸地图,
“我们龙船在伤门中正是被洛基山峻峰大师所救,送进了生门。还得了大师几番指点,才一路寻找了过来。聂掌门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峻峰大师。不过他老人家做好事不求回报,估计已经飘远了……”
聂勾沙嘴角抽抽,正是他随口一句话,把峻峰大师骗进了伤门里面。
没想到还真的让那老仙人救到了人。
而且他救人归救人吧,还给别人指点迷津。他倒是做了好人,功德更上一层楼,这岛上就不太平,还被炸了。
换个思路,雷明智闯不过禁制就用炸药这种方式,看起来确实不像能推算出三元天机的人。
况且还有峻峰大师为人证,雷明智确实落入过伤门,也没有撒谎。
反而是峻峰大师手上那张韦康义的老地图,也就是现在雷明智手上的图,来源颇为古怪,仔细推算确实能破解六甲。
聂勾沙心里竟然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是雷明智,那便不是皇帝谋划了这件事。
看来想加害他们韦海山的另有人在……
刚刚夏元明那句话,确实让他脑子里飘过许多经历。
他和宇文嘉运出生入死好几回,情谊深厚如山,虽然后来变了味。但是……宇文嘉运想要什么,就给吧,别吃死了就行,别动了断枝的根系就行。
想到这里,聂勾沙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道:“他人祖坟外人不便踏足,这个道理雷大人还是明白的吧?”
“话虽如此,可是……”
聂勾沙打断道:“这一路上去还有禁制,还有凶险。陛下所求不过几颗永寿果,雷大人何必犯险,何必非要亲自见到那颗树呢?”
“……”
“本尊愿在祭祖后亲自前往祝融峰顶,为陛下摘取三颗果实。雷大人大可以把这个功劳领了,不过得拿你手中的地图和罗盘来换。”
雷明智低头瞧了瞧,立即把图和盘都收了起来:“我如何相信你?”
“出来也就一条路,你就堵在断桥这儿。若是怕我们直接丢下你出去,咱们韦海山就在那海上立着呢,还能跑了不成?”夏元明捂着红腮帮子,继续唱白脸,“你手中那地图就是这座岛的,本就该归还于我们!”
聂勾沙佯装抬手,大徒弟一猫身躲开了。
阿措大概明白了怎么唱这出戏,接话道:“雷大人,您得了永寿果,这地图也就没用了。要不待会儿我们一手交果子,一手交图,皆大欢喜,好不好呀?”
雷明智目瞪口呆。
对面那高大的、英俊的,束着大宇发型的少年,他一直没有认出来,还以为是聂掌门的又一个弟子。
直到听到他通用语里的口音,再仔细看他的眼睛,才发现正是那万分不好惹的金戈国世子。
阿措无害地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抬起双手搭在聂勾沙肩上:“师尊,他好像默认了,我们走吧。”
说完以后捏了捏、锤了锤,万分殷勤。
这才多久,雷明智没想通聂掌门是怎么把这种人都治理得服服帖帖的——有两把刷子。
聂勾沙耸耸肩,拂尘一搭,松形鹤骨,又问道:
“雷大人,可好啊?”
经过一阵利弊权衡,主要是一路过来损兵折将,现在只剩了他一个。雷明智是有心也无力,生怕这辈子还没赚够钱,就折损在了孤岛上。
“雷某……静候佳音。”
聂勾沙满意转头:“孩儿们,冥币香火都带了吗?祭祖去!”
祝融峰上彩雾缠绕,半悬在空中的山脉陡峭如刀削,可谓岛上之岛。
和走过的地方不同的是,设置在这里的禁制大概是想祖先清清静静安息,所以动物也不能进来。不然谁的坟头上落满鸟粪,恐怕都不太好看。
过了这座桥,灵力法阵就又失效了。不过不再怕有异兽,师徒三人能开口说话。
令人欣喜的是,一代代韦海山掌门人早就用脚步开辟了一条小路,韦康义又在上面铺了青石板。
于是这里阶梯盘绕,宛如蜷曲沉睡的一条游龙。
师徒在龙背上攀爬行走,一路再也没有遇见什么稀奇古怪的阵法,很快就到达了峰顶。
这就是歌谣中的“祝融顶”了,没有石碑和坟冢,凭空垒砌了一道火焰形状的石台。
上面是巨大的商羊鸟雕像——头顶青天、脚踏焰火,正翩然起舞、栩栩如生。
神鸟商羊是知雨之物,生长在海滨。古老传说中,每当它曲起一条腿跳舞,便有仙云聚集,为大地带来甘霖。
鹳头人一族鸟脸人身,坚信自己是上古商羊神鸟的后代。韦家人虽然不认同这种根源之说,但他们的信仰中商羊鸟也是一种吉祥图腾。
所以在巍峨祝融峰顶上,先祖们雕琢了商羊鸟用于祭拜,幽幽万千坟墓都在那石台之下沉眠。
当初韦康义祭剑以后,聂勾沙本来也该把他师尊带来,和韦家的祖先埋葬在一起。
可是他这倔强的师尊非说自己没有死,破烂腐败的躯干不过是一捧灰。甚而自己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聂勾沙无奈中拾起的,只能是半罐子骨灰,现在还供在韦海山的灵堂里,等着韦康义真的死了再下葬。
阿措随着他们走到神鸟石像面前,再次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三下。
“你先别拜。”聂勾沙几乎要有心理阴影了,“这一路过来每次你觉得什么东西有灵就拜,结果他们都活了过来。为师可不想这石鸟活过来!”
下一瞬,在老榕树那里就与他们对话过的苍老声音再次响起:
“不肖子孙韦康义,这回你又想来祈求什么?!”
聂勾沙:我不是韦康义啊,老祖宗你到底听不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