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腿而舞的商羊鸟石像下面,站立着韦海山师徒三人。
夏元明的储物法器是手上一枚玉镯子,他从里面陆陆续续掏出冥币、酒坛、香火,在石像前面排成一列,看得阿措目瞪口呆。
“师尊有拂尘柄可以放东西,大师兄有玉镯子。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储物法器呢?”
夏元明捂着自己的镯子:“这可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件器物,我想着自己必然每日佩戴,就将它做成了法器。在你做成自己的第一个储物法器之前,别人没法直接送你。”
阿措没怎么听懂,只知道那镯子对大师兄来说十分珍贵。
聂勾沙温婉地笑了笑,解释道:
“你大师兄的意思是,第一件储物法器必然是和自己极为亲近的。等你做出了一件以后,才能学会如何使用。如果你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师尊到时候可以赠予你一件你喜欢的。”
“哦……”阿措点了点头,“我在母国的大神使送了我一颗九眼天珠,师尊……”
聂勾沙这才想起来,自己那里放了一堆徒弟的宝贝财物。连忙拿出来捧在手心里,这就要还给他。
那些饰品里最珍贵的应该就是天珠,接着是红色的珊瑚珠,然后才是些银圈子。
阿措拈了天珠放进自己兜里,又拿着珊瑚珠说道:“这是会带来好运的珊瑚,阿措回去打磨一下,赠予师尊做手链。还有这些银饰,就供奉给先祖们吧!”
聂勾沙忽然想起来,在金戈国,他们祭祀的时候不烧冥币,习俗不太一样。有钱的人家都是直接供奉金银的,遂说道:“你这银子祖先们拿了没用,来与师尊一起烧纸钱了。”
他用手撩起衣摆,正对着商羊鸟的石像,跪得端端正正。
两个徒弟在后面一左一右,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平举,跪下了。
聂勾沙将两只手叠在一起,手背贴在额头上,恭恭敬敬通白道:“列祖列宗在上,韦海山第十九代传人聂勾沙,前来祭拜你们了!”
“哼!”那个苍老的声音还挺倔强,完全是听见了这句话,却继续说道,“韦康义,你有没有传人我们还不知道吗?少啰嗦了说罢,这回又要些什么?”
聂勾沙心想罢了,老祖宗认定了他是韦康义,那就这样吧。
他举起酒坛在石台下方浇尽了,又起了一个火符,点燃了民间采购来的冥币。
“马上就要中元节了,祖宗们在下面好好过个节吧!”
阿措也想尽一下他的孝心,说都说过了,就把那银质的饰品也端端正正排成一行,然后磕头跪拜。
聂勾沙知道,凡人祭祀亡故的亲友,一是为了表示追思,二还有所祈求。所以总是在通白的时候念叨:保佑全家平平安安、保佑子孙升官发财、保佑运势长虹等等。
不过他也清楚,列祖列宗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真的能保佑这、保佑那的。他们能把自己的阴寿过明白了,平平安安转世轮回就行,所以他从来不念叨那些。
三人拜祭完,看着那线香燃尽了,民币的黑灰在微风里飘起,也就差不多了。
聂勾沙站起身,两个徒弟也拍着膝盖站了起来。一看天上,阳光竟然隐去了。
青灰的乌云从两旁压来,只照顾到了这座岛屿上方。很快团成一片,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幕当中,聂勾沙随意撑起一个防雨结界,直把三人都罩了进去。
阿措这才看出来,这片结界的灵流是赤色,上面流转的也是龙尾火纹。可是那天他和师尊初见时,那个弱小到撑不了多大,也没多久的结界却是金色边缘、浪花纹路。
他心里大概明白了什么,也就是他的师尊实际上并不弱。但是对外展示的始终只有那金色灵流,只有在完全不被外人看见的场合里,才会使用这种强大的赤色灵流。
好像听到幽格长老说过什么,一层灵骇、二层灵骇。阿措不便在这时候问,只是跟随在后面,爬上了火焰般的石台。
这商羊鸟的石像庞大无比,光是石台就爬了好半天。聂勾沙不是对祖宗不敬,而是在韦康义的记载里,那株桃树被移植到了整座山上最高处的空间里。
他们此刻已经在山顶了,并不能摸索出还有什么禁制。只能往商羊鸟身上爬去,因为那石像顶端还拖着一片玉台。
那个祖宗说话的声音聂勾沙混没有在意,不少陵墓或者仙山都会留存设下了禁制的人的声音。与来者对话,或是恐吓误闯者,并且由于不是真人或者魂灵,总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然,怎么会把他认作韦康义呢?
此刻师徒三人互相拉扯着,已经爬到了商羊鸟的背上。可是雨越下越大,石像便湿滑难踩。
闪电一丝一缕打下来,雷也不太大。雨点像帘子一样遍布四周,夏元明忽然一惊!
他瞥见就在他们刚才祭拜过的地方,有好几个人的影子逐渐显现出来,看不太清晰。
这些影子有跪着的、坐着的、翘着腿的、甚至还有躺着的。
“师尊、师尊……”夏元明声音都抖了,“你看那边,不会是老祖宗的灵魂来收钱了吧?”
在雨幕当中,那些影子动了起来,甚至还传出说话的声音,只是混在雷里,他听不清。
聂勾沙初时也是被吓了一跳,可他是师尊,就保持着淡定继续观察。
越看越不对劲,瞧着那些人的情态、面貌、动作,好一阵才发现每一个影子都是韦康义。
这只是在雷雨天气里,来此祭拜的韦康义留下的残影。
聂勾沙不禁感慨,师尊可真孝顺啊。不仅年年来祭拜,还修好了路。
可是五感敏锐的他一不小心听到了其中某些破碎的话,瞬间打破了刚才的想法。
“列祖列宗,我想要个老婆,保佑我明年有个老婆。还有加官进爵。”
“祖宗们啊,我咋还没老婆呢,你们真没用!”
“老婆都不给我一个,还要我传承后嗣。我是女娲啊,用泥捏一个?”
“酒喝完了没带上来,各位将就一下吧。顺便保佑一下我的山派繁荣昌盛。”
“……”
有些年头里,留在禁制里的祖宗声音也会骂韦康义。骂声和今日差不多,无非是孽畜、不肖子孙等等之类。
韦康义就大喇喇地说:“别骂了别骂了,我下辈子注意点。我下辈子改不成吗?”
聂勾沙摇摇头,他师尊不管是从人品还是作为上来看,都不像一个修仙的,他早就知道了。
韦康义贪图女色,喜欢荣华富贵,极爱享受金银财宝带来的乐趣,嗜酒、说脏话,还疯疯癫癫的。
简直浪费了他身上的韦家血统,那是极擅长修行的一脉。可纵使如此,韦康义还是天下未飞升的修行者中能排进前十的高手。
“你们俩别看了,这人我不认识,继续往上爬吧。”
聂勾沙提点了一下两个徒弟,又拽着拂尘把他们往上拖。
阿措却看愣了:“师尊……我觉得他好孤独啊。”
“他不孤独,师尊我倒是有点孤独。”聂勾沙随口答道,“看见那个玉盘没有,一会儿我们一起站上去。”
商羊鸟拖起的那枚玉盘质地格外光滑,即使是在这样的雨里,摸起来也温润细腻。
聂勾沙刚站上去,就感受到了新的禁制。
玉盘上隐藏了一个空间,用肉眼不能看见,却能用第二层灵骇里面的真气感受到。
雨越下越大了,恰好一道闪电打来,闷雷几乎在耳边滚动。
正在聂勾沙仔细观察了几番,还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见玉盘上也出现了韦康义的影子。
他的师尊韦康义,当时已经遍体鳞伤,身上穿着的华服下隐隐浸染出血迹,独自一人爬上了玉台。
因为那一次聂勾沙和他吵翻了,不愿随他来冒险。
此时的聂勾沙朝后退了半步,正好能看见韦康义的残影在圆盘正中心缓缓站起。
那时也在下着雨,他头上的湿发蜿蜒着,紧贴在鬓角,忽然被一阵风吹开。
聂勾沙忽然看明白了,韦康义先是启用了简单的“风控”,把脚底的水聚集成一堆,几乎埋没了鞋面。
紧接着,他双指向上,直指苍穹。康义剑从另一只手上搭过来,贴合在一起,雨点混着灵流从指头落下,直通脚底。
那灵流似乎在引导这什么,聂勾沙费力理解了一下康义剑上盘着的法咒,大概看懂了那是一个“雷控”。
韦康义就这样等着,等待着电流从他身上穿过。一会儿以后果然引来一道闪电,与他手上引导的灵流细密地结合在一起。
然后,他消失了。
聂勾沙:“……”
“师尊,这是要被雷劈一下的意思吗?”夏元明马上问道。
阿措却忽然抱住聂勾沙的一条手臂:“不要啊师尊,我们不摘那果子了吧!”
草原上的雷雨天可是大事,要赶着牛群回家躲避。
可聂掌门方才已经在下面答应司天监大人雷明智了,况且他更想要雷明智手中那张韦康义的原地图。
目前山派里面存着的,都是韦康义誊写的译本。真正古老陈旧的,还是用先祖文字书写的,聂勾沙只见过这一张。
必得拿到自己手里,不能流落在外。
否则今日是雷明智得了峻峰大师指点就进到了玄尾岛,哪一日指不定是和峻峰大师一样厉害的某位道人,又来登踏韦康义的祖坟。
聂勾沙觉得既然拜了先祖,来都来了,还是有必要保护好。
不然他也是真的不孝了。
聂勾沙大约估算了一下雷电的伤害度,就当提前经历一下飞升天劫了。
只是两个徒弟肯定扛不住。
自己第二层灵骇的修为恐怕也挡不住,只能……
聂勾沙把拂尘交到夏元明手中,那法器一脱了他的手,就立即暴增,又一次像个蝉茧一样,把两个徒弟都包裹在了里面。
阿措脆生生喊道:“师尊?!”
聂勾沙:“某些东西是你们不能看的。”
夏元明早已习惯了这样,拂尘像一个椭圆的球,把他们围在中间,是保护也是禁视。
他嘿嘿笑道:“师尊是不是要脱衣服做法啊?”
话音未落,聂勾沙在拂尘的白须上推了一瞬。两个徒弟跌下玉台,一路顺着石像的走势滚下去,直滚出了安全距离才停下。
而他就地盘坐,四周的风都朝玉台聚集,衣衫下摆全浸泡在水里。
康义剑出鞘,剑指上苍。聂勾沙指尖绘制法阵,拍动雨水朝上扬起,如同一条透明的苍龙,双眉紧蹙,低低喝道:
“风驱急雨,云压轻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