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声骤然变大,万马齐喑。
闪电如同万丝落下,比韦康义来时强了许多倍。
飒飒怒风当中,真有那么几分渡天劫的味道。
可是两个徒弟都被裹住了,只听得见云层中奔腾而过的响声,拂尘像一个保护罩,将两人都裹在其中,温暖而安全。
忽然间,一道闪电终于找准了聂勾沙,那银色的裂脚衔接上了他法阵催动的水龙。
竟被龙张口吞噬下去,又一瞬缠裹到了人的身上。
聂勾沙感到周身压力忽然变大,整个圆盘震撼摇动。
下一瞬,连人带剑全都消失在了整座岛屿最高的顶端。
少顷,雨歇云散,天空放晴。
聂勾沙收起法阵睁开双目,呈现在眼前的正是那传说中从本该上升到天空而落下的一截桃枝,它长成了参天大树,一边开花、一边结果。
树干粗壮无比,却不像那破漏百出的老榕树。而是漆黑如墨般光滑完整,可见并没有虫子或别的动物来啃食。
桃树的根茎爬满了地面,仿佛这里祖先留下的土地早已不能满足它的暴力生长。
而聂勾沙此时正盘坐在一株树根上,被过于强烈的阳光晃到了眼睛,用手掌微微遮挡。
这里是一片悬浮的土地,是祖先禁制新开辟的空间,支撑着这里的灵流果然和韦岛外面的防护屏障是一脉的。
一个头戴斗笠的老农夫从树干背后走来,脸上印刻着苍老的痕迹,手臂和露出的小腿却粗壮结实,看起来很有力道。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木桶子,正在往树根上浇水。
看见聂勾沙来了,老农夫摘下斗笠,拿腰间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嘿嘿笑了:
“又见面了啊,小伙子。”
聂勾沙:“……”
这正是他被那大腾蛇吞下去的时候,在田间遇见的第一个农夫。
当时仔细看了这农夫,觉得非常真实,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魂灵进入的幻境,反而放松了警惕。
他还真是存在的,搁这儿等着呢。
“小伙子,怎么不问此间何地了呢?”
农民伯伯凑过来,弯着腰,笑眯眯朝聂勾沙洒了点水。
聂掌门便配合问道:“请问老伯,此间何地呢?”
难不成又是幻境吗?
农民伯伯忽然直起身子、背着手,优哉游哉踱了几步,才神神秘秘回答道:“此间地狱,疾苦之地。”
方才在那腾蛇嘴里的时候,他说那是桃源、极乐之地。
而这美妙梦幻的桃树下,他却觉得疾苦。
聂勾沙又问道:“那请问,阁下何人?”
农夫一叉腰,眼睛瞪得老大:“不是说了吗,我是老荼,盼望丰收的老荼。”
首先,聂掌门确定祖先的英灵是不可能还留在这座岛上的。他们留下的是禁制,还有禁制里面传声的法阵。如果有祖先在,不至于被司天监给炸了家。
所以这老人不是海上先祖。
接着,聂掌门便在想,他的身份应该是这座岛上仙气滋养出来的某种东西。可能是异兽所化,也可能是某种植物。
但看他不断在打理这株桃树,再回忆一下他那短暂的自我介绍,聂掌门忽然有了丝猜测。
这老头跑到腾蛇用以迷惑人的桃源里去,享受着丰收,可见他的最大愿望,是收获。
而在这桃树下,他反复浇灌、付出,却没有收获。所以这里对他来说是地狱,永远无法达成愿望。
“老荼……”聂勾沙也站起身,问道,“您可是这里的树灵?”
换句话说,他就是桃树,过于渴望自己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却无法达成心愿。于是只好去腾蛇肚子里玩儿玩儿,顺便骗点无辜闯进去的人。
但见老者点了点头,聂勾沙黑着脸道:“你坑我!”
“我没有。”
——“你就是个帮着腾蛇骗人的老骗子。”
“我不是!”老荼焦躁地挠了挠腿,“那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就你旁边那小伙子,明明清醒着都想往里钻,可怪不到我!”
聂勾沙听闻这句话,第一瞬间想说“不可能”。阿措那种没有修为的,怎么可能比他清醒得还快?
但是转而又想到,金戈国的人喜欢戴银饰,阿措既然有他们大神使给的珍贵天珠,身上说不定还有别的辟邪清心的东西。
那他既然醒着,却像个人形挂件一样,在聂勾沙身上挂了一路……也不戳破那是幻境。
再回想起两人当时坐的窄小马车,一路的对话,还有那家差点进去的酒楼。
聂勾沙有些生气,觉得阿措分不清轻重缓急。又有些不自觉的脸红——各种花式追求见多了,竟然会被最粗劣单纯的情感表达打动。
但也只是小而又小的一点点。
“小伙子……小伙子?”老荼没料到他竟然在这时候走了神,只好主动询问道,“你千辛万苦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在我树根上打坐冥想的吧?”
对了,是来求取永寿果的。
聂掌门很聪明,知道他不会直接给,便想着如何迂回婉转一番。
“我是来……”
半句话没说完,老头指着树上青色带毛的小果子,继续笑着道:“一路上辛苦了,要不要吃个桃子解解渴呢?”
聂勾沙竟被他一句话堵住了,说不出来想了好久的托词。
整棵树上东一颗、西一颗挂着青涩的桃子,明显并没有成熟。
桃树叶片油光水滑,闪着熠熠光辉。开花的地方也是红粉可爱,随风摇曳,可见营养非常好。
可桃子就是没有一颗成熟的,聂勾沙回道:“我确实想要这果子,但不想现在吃……”
“真的真的?”老农民忽然激动了,身法也快了几分,蹦跳着摘下一颗,直塞到聂勾沙手里,“你现在帮我尝尝吧,熟了没、好吃吗?”
聂勾沙舔了舔嘴唇,的的确确不能下口。
当初韦康义就是吃了这个果子,才变成活死人。
他万分清楚真正的永寿果在他们企及不了的神界,这半成熟的果子,虽然树与神界的桃树林同根,可是只在人间长着,没有那种效用。
老人看着他,殷切期盼着。渐渐有些焦急地搓手,甚至直接上手把果子往聂勾沙口中摁去。
“吃了好,吃了万寿无疆。”老人仿佛哄着小孩一般,极具蛊惑力地诱骗着,“我这是仙果,我一定长出了仙果……我和那些、那些天上的树,没什么不一样……”
聂勾沙抬手推拒,发现老人手中的力道很大。
他们几乎是在用力抗衡着对方。
聂勾沙一边偏着头,一边说道:“没洗……好多毛,待我洗洗、洗干净了再说。”
“好。洗是吗?”树灵老荼放松了,接连深呼吸几口气,好像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就着这极近的距离,把刚才桶里的水舀起来。“哗啦”一下浇在那颗果子上,使劲搓了搓。
这些水直接打湿了聂勾沙的衣摆。
“可以了吗?现在可以了吗?”树灵老荼再次把生桃子推过来,另一只手摁住了聂勾沙的后脑勺,“快咬一口啊,告诉我,甜不甜?”
此刻的聂勾沙,拂尘护住徒弟了,不在自己手边上。
刚才召唤雷霆的时候,康义剑出鞘了,但韦康义好像没有醒,现在正垂在手边。
他不想和一只可怜的树灵动手,那是一株被天上神祇抛弃了的桃树。唯一的愿望就是结出甘美果实,可却不能。
聂勾沙没想到,他的力气远没有这看起来苍老的树灵那么大。
青桃子的皮已经蹭在他牙齿上,聂勾沙身子稍微向后倾去,便有一片根系活了过来,立马将他接住。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老人的眼睛越睁越大,甚至布满血丝,看起来有几分骇人。
聂勾沙感到毛骨悚然,身后接住他的树根像网一样,带来坚硬的触感。
这老人越来越用力,双手发着抖,嗓子里甚至不像人声,只是继续逼迫着:“吃一颗啊,告诉我,我和天上那些树是一样吗?是不是一样?!”
聂勾沙猛地曲起膝盖,抬脚往老人的腹部踹去。果实瞬间掉落在地面,咕噜噜滚远了。
与此同时他握紧了康义剑准备挥舞,可是就在那老人被踢走的瞬间,地表的根系全都破土而出,最近的那支瞬间卷走了他手中的武器。
整棵树都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宛如多头巨蛇。
它们缠裹过来,触手似的根茎勒死了聂勾沙的手脚,甚至包住他的眼睛,锁住他的喉咙,迫使他张开嘴来。
聂勾沙一动灵骇,却发现手腕上多处的穴位被箍死了,血脉根本不畅通。
纵使有百般力气,也根本使不出来。
桃树竟然靠着八枝最粗壮的的根,像一只蜘蛛一样站立起来,在土地上爬动,诡异地来到人面前。
而那老人带着扭曲的笑意走过来,似乎也不怪聂勾沙踹了他。
他慢悠悠拾起地上的青桃子,看着那树根掰开聂勾沙的嘴,一下便塞了进去。
然后,聂勾沙感到头顶被猛地敲打一下!
他不受控制地闭了嘴,把那青桃子咬成两半。
老人满面狰狞、瞠目欲裂地说道:“只是让你吃个桃子,怎么那么难呢?”
“你不吃桃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我老荼仰望星空,求而不得吗?!”
那没有成熟的果实果然酸涩难吃,汁水流进了喉咙里,聂勾沙尽量不吞咽。
于是树根便像是要帮他一样,一个劲把半颗生硬的果子都朝里推。
就在他以为自己今天必然要吃一颗永寿果,然后再说出几百字甜不甜、熟没熟的心得体会时。
熟悉的嗡鸣声忽然传来,兀自倒在地上的康义剑,动了。
无人控,剑自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