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允眸已经记不清是如何失魂落魄地从影棚中出来的，她只记得影棚大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她如同刑满释放的犯人，脚上像是被锁了镣铐，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了休息室。
她调整好情绪打开门，发现林雅茹并不在房间里。杨允眸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从嘴里吐了出来。她瘫在椅子上，脑海中强迫症一般循环播放着刚才的画面，任她如何想要忘记，可刘朝那油腻的大脸却死死印在脑中，每一个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让杨允眸感到无比恶心。
手掌的疼痛把她从回忆中救了出来，她看到了四道清晰的弧形血印，那是刚才她为了抑制住被骚扰的恶心感，用指甲抠出来的。她抽出一张湿纸巾，擦拭着血印，试图分散一下注意力。
门开了，林雅茹兴高采烈地进来，“猜猜刚刚是谁被邀请去试戏了？……你手怎么了？”林雅茹看见杨允眸心事重重地擦着自己的手，立刻收住了自己夸张的表演，然后快速走到杨允眸面前，瞥见了那四个血印。
“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太紧张了，自己抠的。”
“不顺利吗？”
杨允眸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说顺利？她被刘朝咸猪手的事情怎么说。说不顺利？可明明导演说了，她很适合这个角色啊。
“那我现在宣布这个消息，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呀。”林雅茹露出为难的样子。
“没有啊，不会。你刚说什么？什么角色？”
“我也获得了面试机会！说是并列女二号呢！”林雅茹还是藏不住自己的兴奋，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我刚四处转了转，然后演员统筹就把我拦住了，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页纸的戏，让我背一下，还专门找了一个男演员跟我对戏！没过一会，我就被安排进了那个大影棚，看到了刘朝导演！你知道吗，导演亲自给我导戏了！”
听到刘朝亲自为林雅茹导戏，杨允眸惊了一下，她紧张到忍不住打断了林雅茹的讲述：“导演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吧？”毕竟林雅茹这么美丽，换成是谁，跟她试戏都会借机揩油吧。
林雅茹一头雾水地看着杨允眸：“导演……人超好呀！很专业呀，还给我做了示范呢，别看他五大三粗的，演女孩子的那种娇俏感，特别生动！”林雅茹越说越兴奋。
杨允眸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雅茹，她甚至凝视了好几秒林雅茹的眼睛，以确认她没有在说谎。
林雅茹被这奇怪的凝视搞得摸不着头脑：“你是不是担心，我跟你抢角色呀？你放心好了啦，我问过导演，这个角色和你试的不是同一个，但都是女二号呢！你那个表演空间更大一些。对了，导演还跟我说起你来着！”
“说我……”杨允眸有些不安，“说我什么？”
“夸你演技好呀，说你的表演是迄今为止最贴合角色的。”
杨允眸听到这里，突然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也没想到眼泪会在这一处决堤。她的眼泪，是献给自己那曾经沾沾自喜过的业务能力的，现在却被发现这东西既有用，又没用。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凭业务能力有多强，还是要臣服于权力的摆布与玩弄，这是杨允眸一直明白的道理。但道理听一听就过去了，真的落到自己头上，才真的有了天塌的崩溃感。
林雅茹被吓坏了，赶紧去包里翻着纸巾，嘴上还不停念叨：“哎呀，你应该开心才对啊……来擦擦。”
“是啊，我应该开心才对啊。”杨允眸努力调整情绪，挤出了一个笑容，林雅茹看到后笑了：“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两人在门口等车的时候，一个男生背着包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林雅茹，想要打招呼，但林雅茹看到这个男生，却把头扭了过去。男生的眼神刚好又落在了一旁的杨允眸身上，他只好尴尬地朝杨允眸笑了笑，然后加快步伐走了出去。
杨允眸在看到这个男生的第一秒钟，心跳就开始加速了。高耸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还有那狭长的双眼，如同雕塑一般的面部轮廓原本是足够有攻击性的，但男生顶了个韩式中长发，齐刘海搭配略卷的头发让他整个人柔软了起来。
杨允眸看到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待男生走远后，林雅茹这才把头转了过来，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还想跟我打招呼，门都没有。”
“咋啦？”
“这就是跟我对戏的那个男生，演得贼差，还忘词儿，要不是他，我能演得更好！”林雅茹越说越气，“最恶心的是，结束了他还自信满满，觉得自己演的贼好，还要问我要联系方式，他哪里来的自信啊？”
“那张脸啊。”
林雅茹不可思议地看着杨允眸：“啥？”
“我说那张脸就是他的自信啊。”
“宝贝，不要被外表迷惑，相信我，他就是个草包！”
林雅茹拉着杨允眸上了车。车驶出七棵树园区大门，杨允眸看见那个男生站在门口，她还是忍不住侧过头去多看了几眼，发现男生转头上了一辆粉色的宾利。
嗯，那辆粉色宾利才是他的自信吧，想到这里，杨允眸自嘲式地笑了笑。
四季酒店二楼的一家粤菜餐厅的包房里，林雅茹和她的小姐妹正在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杨允眸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
饭局是提前就安排好了的，但杨允眸在遭受刘朝的咸猪手之后，只想回家躺着，她找了各种借口推脱，都无法让林雅茹满意，只好硬着头皮走个过场。好歹这家粤菜是真的好吃，多吃几口，忍一忍也就能回家了。
谁知道饭局上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姐妹越聊越起劲，从爱马仕的铂金包到底是BOX皮好看，还是EPSON皮更耐用，再聊到打三文鱼水光的时候要不要另配维C或者肉毒。
杨允眸其实并没有在玩手机。她在这些姐妹的对话中，不断听到陌生的名词，她挨个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她害怕被突然提问，如果自己答不上来，会给林雅茹丢脸。
坐在杨允眸身边的张璇嘴巴还在不停吧啦吧啦，眼睛却瞟到了杨允眸的手机屏幕上。她看着杨允眸用搜索引擎，搜寻着三文鱼水光的介绍，她顺势凑上前去，大大方方地看着杨允眸的手机，用那种抑扬顿挫的口吻说：“哈？你居然不知道三文鱼水光？”
另一个姐妹也十分惊讶地看着杨允眸：“你不会没做过医美吧？”
坐在张璇对面的姐妹打量着杨允眸：“她根本不需要医美啊，你平时都在哪家店做皮肤管理啊，皮肤真好。”
杨允眸哪里做过什么皮肤管理，她最贵的护肤品还是上次林雅茹送的那套SK2。
杨允眸：“我觉得我平时去的那家一般般，你有推荐吗？”
“你下次去这家，伊肤美泉，效果很好的，一次才五千多。”
杨允眸笑着点了点头。
张璇开始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杨允眸的穿着：“你这件外套，是Celine去年那款吗？我有件米色的，但我那件廓形好像和你这个有点不一样……”
面对张璇的上下打量，杨允眸有些尴尬，外套是前两天刚在ZARA买的，她不太好意思说出来，但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借口，只好装作有人给自己发信息，在手机上胡乱地打字。
张璇发现自己有些自讨没趣了，眼珠子转了几圈，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我知道了，你找裁缝改了腰线，好聪明，回头我也找裁缝改一下，这样收腰更好看。”
杨允眸权当是张璇没有看出来，一厢情愿以为真是裁缝改的，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林雅茹岔开话题：“每次跟你们出来，不是聊医美就是聊购物，有完没完，聊点别的吧！不如……聊聊你们最近遇到的男人？”
听到男人，姐妹们叽叽喳喳又兴奋了起来，杨允眸感激地看着林雅茹，林雅茹隔着桌子朝杨允眸眨了眨眼。
回去的车上，林雅茹显然意犹未尽，而杨允眸在饭局上已经用光了最后一丝的体面，现在整个人都颓丧了下来。林雅茹以为杨允眸的颓丧是因为饭局上插不上话，安慰道：“不用理这些人，她们都脑子空空的，只能靠这些奢侈品来填补。”
杨允眸说，我知道的，没有什么，只是今天有点累了。
“那你睡会吧，到家了我喊你。”
车拐进百子湾，前方是四环边上那著名豪宅金茂府的大门，那是林雅茹的家。站在门口的保安一眼认出了这个车牌号，朝着车辆敬了个礼，但车身却并没有右拐进入，而是直行进入前方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的麻辣烫和快餐店明显多了起来，相比金茂府门口街道的宽阔清冷，这边更有烟火气，很多年轻人来来往往，即便已经过了午夜，小店里依旧热闹。
没过一会，车停了下来，杨允眸下了车，她用卡刷开了一个普通小区有些生锈的栅格铁门，顺着昏暗的路灯来到一个单元门下，玻璃门的门禁早已失灵，一推就开。她钻进贴满了小广告的电梯来到11层，在昏暗的走廊里摸出钥匙，轻轻旋转两圈后打开门，摸索着按下开关。暖黄色的吸顶灯亮了，一个58平的小开间映入眼帘。
家具电器明显有老化痕迹，但房间软装布置得足够温馨。她关上门，用脚把鞋子蹬掉，将包随意扔在地上，快速走向床的方向，身体直直地倒向床。
她突然想起来饭局上推荐她做皮肤管理的那个姐妹说的那句“一次才五千多”。五千，是她这个开间一个月的房租，想到这里，她笑出了声。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这一天总算是熬过去了。这个晚上，她难得没有做梦，只是沉沉的睡去了。
若不是电话声太响，她真的能睡到第二天晚上。
杨允眸清了清嗓子：“喂？”
电话那头，是京味十足的公鸭嗓，扯着嗓子在喊：“妹儿，哪儿呢？来趟公司，有好消息告诉你！麻溜的！”
杨允眸看了看手机，才发现是自己公司的老板，王浩。
之所以对王浩的声音如此陌生，是因为杨允眸签进公司以来，就见过老板两次，一次是签约那天，一次是老板生日，她刚好在北京，被经纪人要求一起去切蛋糕。
这次大老板突然打来电话，还说是“好消息”，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杨允眸找到经纪人蕾姐的电话，犹豫要不要拨过去告诉她一声，毕竟平时都是蕾姐在给她安排工作事宜，但蕾姐手上有五个艺人，分到杨允眸身上的时间也很少，考虑到和蕾姐的关系也一般，杨允眸最终还是只身赴约了。
刚走出单元楼，才发现屋外下着大雨。小区修路，水泥地被凿开，泥土在干燥的时候扬起灰尘，现在下雨又全是泥泞，这让杨允眸的心情更加烦闷。在犹豫如何下脚之时，一辆陌生的黑色宾利开了过来。副驾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个小年轻冲她打招呼：“您好，我是浩哥的司机，特地过来接您的。”
杨允眸从未享受过此等待遇，她开始确信，王浩嘴里的好消息，对她来说一定不是个好消息。
杨允眸刚进王浩的办公室，就看见了制片人佩姐坐在王浩的边上，两人有说有笑，王浩挺着啤酒肚，坐在老板椅上，左手撑在左腿膝盖上，右手叼着一根雪茄。他看到杨允眸站在办公室门口，斜着眼睛笑了笑，“来啦，进来吧快坐。”
杨允眸坐在佩姐和王浩对面，两人都一脸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自己。
王浩：“听说昨天试戏试的不错啊，你自己觉得呢？”
“还凑合吧。”杨允眸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佩姐，作为昨天咸猪手的目击者，杨允眸很想看看这位姐会如何应对：“姐你觉得呢？”
佩姐很大方，笑盈盈地看着杨允眸：“你是我见过最适合宋海罄的候选人，表演无懈可击。”
杨允眸听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在细细观察佩姐的表情、眼神、举止，她的表演才是真的无懈可击。
“谢谢佩姐。”
王浩吐出嘴里的烟圈，看着杨允眸笑了笑，“今天叫你来呢，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这个角色是你的了！恭喜你，人生中第一个女配角！这个角色，就是我，还有佩姐送你的大礼！”
杨允眸听完之后，没有想象中激动，但凡一个正常人，都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交换的条件。“所以我要送什么作为回礼呢？”
王浩从抽屉里拿出两份文件，递给杨允眸，还对一旁的佩姐说：“你看咱家孩子，就是懂事，门儿清。”
杨允眸扫了一眼，是续约的补充协议，一式两份。协议也就一页纸，上面写明：合同顺延到五年后，其他的条款都沿用原合同。
王浩：“咱们呢，还有一年就到期了，这戏拍完也就半年后了，开播时候的热度那咱就赶不上了呀，所以我想说，你给哥也沾点光，咱们再续五年，让哥也跟你一起发发财。好歹你在哥这，哥也给了你不少戏啊。”
不少戏？杨允眸差点就笑出来，来公司三年了，每一部戏都是杨允眸自己试戏试来的，公司在她心里就是个摆设，当初签约的时候答应的条件都未兑现。公司三年开了三部戏，角色都给那些和王浩上过床的女艺人们了。这次要不是佩姐过来做个人情，王浩根本不知道杨允眸去试戏了。
“分成比例怎么没变呀？哥，不合适吧。”杨允眸扫了眼补充协议，除了续约五年，其余条件都没变，和公司五五分账，但她觉得公司什么都不用做，实际上什么也都没有做，就能拿走自己辛苦挣来的一半的钱，凭什么。
王浩笑了笑“妹子咱们之间还计较这些啊，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其实我只拿40%，还有10%给你佩姐了，这可是你佩姐给你的角色啊，那咱不是也得给佩姐一个好处嘛，这样以后佩姐的戏，都能用你！”
佩姐笑了笑，摆了摆手“我亲哥真是太客气了，能帮到新人，也能帮到我亲哥，我已经很开心了。”
“让我考虑考虑可以么？”杨允眸实在不想签下这份合约，但实在太想演这个角色了。
王浩语重心长地说：“别犹豫了妹妹，就听你浩哥的，多少人排着队拿着分成等着佩姐呢，要不是你浩哥跟你佩姐这关系，这个角色早就被别人抢走了。”
佩姐也继续帮腔：“哥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不放我走，就是怕这个角色被别人抢走了。你看，电话也不让我接一个。”佩姐拿起手机，展示着自己的未接来电，杨允眸确实看清楚了，有26个未接。
杨允眸心一横，还能糟糕成什么样呢，她拿起王浩递过来的笔，大笔一挥，签了。
王浩霸气地把合同甩在茶几上，站起来拉着佩姐，招呼着杨允眸：“走，咱上楼吃饭去，厨师做了一大桌子菜呢，咱今晚不醉不归！”
杨允眸一杯杯地敬酒，没过几轮，王浩就已经面泛红晕，说话也不利索了起来，他把自己的创业史又说了一遍，说自己如何从一个开黑车的，变成卖盗版碟的，又如何用卖盗版碟的第一桶金，通过买卖音乐版权发了大财，又如何赶上了影视行业发展的大潮，一路和哥哥姐姐们在酒局上一部部地把戏接过来。杨允眸听完之后终于明白，这家公司为何如此不靠谱，源头就在这里，她恨自己当年不早点和王浩喝顿酒，不然也不至于被骗进来。
佩姐也不甘示弱地分享起了心灵鸡汤，她说起自己和大导演刘朝合作初期，遇到非常多的困难，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靠情商化解的。大部分都是自我美化的桥段，杨允眸听得乏味极了。
佩姐看着窗外的大雨，突然来了灵感：“面对困难就像你遭遇了这样一场大雨，没有带伞的人，总是会本能地低头躲避雨水。但无论如何躲避，都会被淋湿的呀！那些勇敢抬起头的，总能尝到雨水的甘甜。而那些低头的，却只能看到脚下的泥泞。”说罢看向杨允眸：“你想做低头的那个吗？”
杨允眸被这句话震慑住，她觉得从昨晚到今天，都是巨长的一场噩梦，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醒来。
事后杨允眸才反应过来这段即兴鸡汤有多烂俗。只是那时候的她，就像是在沙漠中干渴缺水的赶路人，困顿已久的时候，眼前无论是一瓶怎样的水，她都会一饮而尽的。
杨允眸站起来，把杯子里的白酒一口灌下：“这杯酒敬二位。”
王浩看杨允眸突然这么懂事，一拍大腿，把杯子里的白酒也灌了下去，谁知下一秒，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佩姐喊了句没用，然后踉踉跄跄躺到沙发上，也犯起了迷糊。
杨允眸站了起来，轻声下了楼，来到王浩的办公室，在他扔在茶几上的那一堆文件中，找出了自己刚刚签下的那份补充协议，塞进了包里，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公司。
出了公司大门，雨下的越来越大，杨允眸没有选择打伞，她漫步在雨中，享受着雨滴轻轻敲打自己的感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她停了下来，拿出那两份补充协议，在雨中将它们撕碎，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她从未感受过如此自由、甚至不羁的自己，她突然有些迷恋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