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允眸第一次接触思诺思,是三年前,在东京电影节期间。第一次担当评委,压力大到整夜睡不着觉,日本医生告诉她“吃这个药,会睡得特别幸福”。她以为是翻译的问题,哪有用幸福来形容睡眠的,直到她服下了那片小药丸。
思诺思引发的梦境变成了哆啦A梦的时光机。她以旁观者的身份,回到了童年的老宅,看见妈妈正抱着一岁多的自己,唱着摇篮曲。五感如此真实,能看到妈妈的发丝被灯光烘托出了金色的轮廓,能闻到婴儿的奶甜味,呼吸的韵律与体温都能被感知。醒来之后,一股酥麻的松弛感传递到全身肌肉群,神经系统也如同吸饱了水的植物,的确是可以用幸福二字来形容的睡眠。
思诺思所带她去到的回忆,多半都是那些私密的、与家人有关的。这一次有些不同,她来到了职业生涯里,最幸福的时刻,戛纳电影节的闭幕红毯。
她看见自己站在那条红毯的正中央,林安华引导着其他主创纷纷后退,为她单独留出了整片红毯。她穿着迪奥为她特别定制的华服,戴着价值八位数的珠宝,冲着全世界成百上千家媒体的镜头和闪光灯招手。
进入回忆的杨允眸发现,原来这条红毯比记忆中的小了那么多,目测不过五十米,不及国内颁奖礼红毯长度的三分之一,但却是全世界所有明星,最梦寐以求的五十米。
她欣赏着自己骄傲的脖颈,舒展的体态,无畏的目光,自信得像是笃定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拿下影后的人,一定是自己。
当评委会用蹩脚的中文念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她还是激动到失语,大银幕上开始播放那一场她和林雅茹的对手戏,这一幕被认为是她在这部戏里演技的高光时刻。
杨允眸站起来,和身边的林安华拥抱,她看到林安华在被拥抱时留下了眼泪,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抹掉了。她挺起胸膛走向舞台,一束追光始终跟着她,通道的两边,穿着礼服的肤色各异的嘉宾们纷纷为她起立鼓掌,再也没有人会拦住她。
她走上台,接下最佳女主角的奖杯,耀眼的灯光让她看不清台下,她分别用中文和英语说了提前背好的获奖感言。在感言中,她用父亲形容林安华,用知己形容男主角肖宇。当然,她也没有忘记感谢林雅茹,她说:“好的对手戏,离不开一个好的对手。”
她并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台下的林雅茹并没有机会听到。
杨允眸再次回看这段记忆时,才发现,在自己被追光照耀着,朝着舞台上走去的时候,暗处的林雅茹也站了起来,朝着大门的方向悄悄离去,只是无人在意她,也无人挽留。
回忆又带她来到了那晚戛纳的海边,杨允眸陪林安华散着步,不远处是酒后欢闹的剧组成员们。
“以后,要按影后的身份来要求自己了哦。”林安华的语气充满了宠溺。
杨允眸乖巧地点了点头。两人看着海,一言不发,杨允眸犹犹豫豫,还是忍不住:“我知道很多人都争取过这个角色。为何从一开始,您就如此笃定是我?。”
林安华耸了耸肩,露出少有的,看上去有些顽皮的笑:“记者采访的时候,我都说是因为专业能力无可挑剔。但只用专业能力来选择演员,多么无趣啊。所以,你就当是偏爱吧。”
偏爱二字林安华说得轻描淡写,但之于杨允眸,却是直击心灵的震颤力。“谢谢您的偏爱”,杨允眸眼含热泪:“从小到大,我从没被偏爱过”。
林安华用慈爱的眼神注视着她,然后转头看向远方的海。夜晚的海一片漆黑,只能听到海浪汹涌的低吟。许久,他说:“我有一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然后陷入了回忆。
杨允眸止住了心中的好奇,只是陪着他一起聆听着大海。浪花拍出有节奏的韵脚,由远及近。
半响,林安华深吸一口气,然后缓慢地吐了出来,恢复了以往那样的平和,然后对杨允眸说:“以后的路,靠你自己了。”
杨允眸看着回忆里的自己和林安华,忍不住哭出了声,然后朝着林安华大喊:“别走,求求你了,别走。”她只是回忆里的看客,任她声嘶力竭,林安华也无动于衷。
杨允眸突然感觉到天翻地覆一般的动荡,眼前的画面逐渐消失。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生生地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她睁开双眼,看见了陌生的天花板。她侧过头,雯雯正在拉着自己的手,是她将自己拽醒的。
“你醒了?刚刚担心死我了,我听见你一直在喊别走。”雯雯急得快哭了。
大脑似乎还未完全醒来,杨允眸呓语般低声说:“我梦到林安华了。”
雯雯听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再过几天,就是导演的忌日了,我知道你很想他,我也是。”疫情期间,林安华在美国去世。
雯雯知道,杨允眸因为无法参加葬礼,一直陷在深深的自责当中,她摩挲几下杨允眸的手,安慰道:“等签证下来了,咱们去看他。”
杨允眸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是和睦家的病房:“我怎么在这里?”
“你在葬礼上昏倒,我就把你送来了……还好只是思诺思的原因”,说到这里,雯雯面露难色:“抱歉,我可能把止痛药和思诺思弄混了。”
“没事,不怪你。纪岚呢?”杨允眸想坐起来,但刚刚起身,一阵晕眩感袭来,她只好又躺了回去。
“他说他辞职了,给你写了辞职信。”雯雯有些愤愤不平,“我听说他去安欣那里了,白眼狼。”
“把我的手机给我。”杨允眸拿到手机,发现已经没电了,而屏幕也不知道在哪被摔出了裂痕。她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我想回家。”
“你再等等,我找了救兵,很快就来了。”雯雯看了眼手机,补充道:“十分钟。”
杨允眸点了点头,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即将指向凌晨一点,她记得自己清醒时最后一次看时间,是上午十点多。
将近十五个小时不间断的睡眠,对于成名后几乎丧失了睡眠能力的她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她竟有一丝庆幸。
门开了,高大的身影在灯光的照耀下,显露出熟悉的面容,杨允眸有些激动,她不顾头疼,用双手撑了起来:“叉烧!”
反倒是叉烧的表情有些微妙,他看着杨允眸憔悴的样子,露出自责的神情,缓慢走近杨允眸,轻声道“对不起。”他当初受够了无休止的争斗,选择在杨允眸斩获影后时提出离职,自认问心无愧。但当林雅茹离世后,他看到杨允眸遭遇的一系列风波和背刺,又开始陷入自责,试想过如果自己一直陪在她身边,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该说对不起的,一定不是你啊。”杨允眸打量了一番叉烧,或许是因为少了工作的烦忧,脸部轮廓变得柔和了些,也或许因为作息变得规律,身形也健硕了不少。
“狗仔太多,我送你回家吧”叉烧说。
和睦家的地下停车场,杨允眸的保姆车四周,十余个机位早早地被架在那里,狗仔们在边上的空地一边打牌,一边用余光瞟着电梯口的动静。
“来了,下来了!”站在电梯间值守的狗仔,一路小跑招呼着其他人,“线人说下电梯了,快准备!”
一瞬间的事儿,狗仔已经分成两路,一路挤在电梯口准备,一路已经坐上车,准备尾随保姆车跟拍。
电梯门开,雯雯走上前驱赶狗仔,喊着“不要拍了,给艺人一些空间。”后面是医院的四名安保手拉手组成的人墙。狗仔们想尽一切办法拍着人墙里的那位主人公,她戴着鸭舌帽,捂着口罩,将自己蜷缩在黑色长款羽绒服里。
也就五十米的距离,但活生生走了十来分钟,狗仔屡次将相机伸长越过人墙,试图拍到更近距离的照片,甚至混乱中有手试图扯下她的口罩和帽子,好在反应敏捷,最终安然无恙地钻进了保姆车。
然后是汽车纷纷发动的声音,地库出口,保姆车后面跟了五六台车开了出来。
杨允眸看着窗外的夜景,又回头看了眼叉烧,笑了:“我记得你第一天来上班时也是这样,狗仔很多,你送我回的家。”
叉烧皱着眉头回忆,然后也笑了出来,“是啊,只不过这次狗仔失算了。估计这会,狗仔已经跟着雯雯和那个模特的保姆车,开到大兴机场去了吧。”
“你说狗仔跟到之后,发现不是我,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我应该让雯雯拍下来。”杨允眸说着就去翻自己的手机,才想起手机坏了,备用机在老房子里。
“送我去百子湾的那个家吧,那里肯定没有狗仔。”
车在巷子口停下,旁边一整条街都是热闹的小饭馆,醉酒的路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撒着酒疯,无人在意一男一女从他们身边下了车,然后拐进了边上的铁门里。
杨允眸再次回到这58平的开间,拿到两笔代言款之后,杨允眸把它买了下来,让它成为了自己在北京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许久未住,家具的防尘罩上已经落了好些灰尘,但那股熟悉的味道还在,杨允眸称之为“怀揣着梦想的味道”。现如今回到这里,梦想早已化成奖杯揣在手里,但完成梦想的路她再也不想重走一遭。
唏嘘的是,那些由爱至恨的撕扯、物是人非的无奈、困境后的涅槃,对于这个房间来说,也只是添了些许灰尘而已。
“好久没来了,一点都没变啊。”叉烧走到那个桌子前,“还记得接到林安华导演的offer那天,我们就在这里喝酒,林雅茹还打电话过来骂我们……”说着说着,叉烧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再往下了。
是啊,一个句子里提到的两个名字,爱的,恨的,都已经随风而逝了。
“说回正题”,叉烧清了清嗓子,“现在最棘手的,就是小雅的事情。但我手上有证据”,叉烧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了iPad,然后走到杨允眸旁边,展示给她看:“小雅在入职工作室以前,就注册了这个号,我们给她做过投放,收款人账户都能对得上,我也有聊天记录。不仅仅我的,还有好几个艺人宣传的,我都找他们要到了证据。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向警察局报案,付费删帖涉嫌违法,收钱发稿算非法经营罪,批捕之后就能公之于众,我们也就清白了。”
杨允眸看着那一条条的证据,陷入沉思。叉烧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不会打扰,更不会试图说服,这是两人的默契。
窗外一声突兀的轰鸣打破了两人的沉默。房子临街,深夜偶尔会有飙车党出没,他们改装了自己的排气阀门,开在路上发出炸街一般的炮仗声。这是杨允眸对这个房子唯一不满的地方,晚上睡觉总会戴上耳塞。
熟悉的声音让杨允眸皱紧了眉头,她似是想起某个很累的夜,刚刚回到家,或许是某次试戏不顺利,或许是刚结束和林雅茹闺蜜的虚情假意的饭局,又或许是愁着结算款未在房租日前入账,然后窗外也是这样一声突兀的轰鸣,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突然想起营销号事件爆发时,她读到的一条评论,说她:“有钱有势的人心眼都这么小吗?有闲工夫开营销号黑别人,不如让她来体验一下我们普通人的生活,看她还作不作。”她曾经也是普通人,自认脚踏实地获得了名和利,却也会因此被普通人割席,并成为他们的假想敌。
想到这里,杨允眸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走进警察局的并不是杨允眸,而是新晋小花张静,就是那个前不久在Vogue 活动上,说红毯如同生命一样重要的张静。
自然是有狗仔跟拍,她也将报警回执发上了网,称要用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利益,列举了那个营销号“圈内小密探”歪曲客观事实,并引导舆论的几大罪证。
文中虽未提到杨允眸,但可想而知,杨允眸再次被网暴了。网友大放厥词,说要在警察局门口等她,因为这个营销号被认定是她本人持有。
有记者打杨允眸的手机,总是提示不在服务区。熟络一些的给她发了微信,也没有任何回音。整整一天,狗仔游荡在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点,也都扑了空。
杨允眸端坐在客厅,格外平和。
雯雯的手机响个不停,她看了看信息,又不耐烦地按掉,直到“小雅”的名字出现在来电提醒中。
她冲着叉烧和杨允眸比出“嘘”的手势,接听后开了公放。
“宝宝,求助。”电话那头,小雅的声音故作沙哑,又揉进几分委屈。
“你……”雯雯气不打一处来,不留情面走掉的人是你,竟还有脸找回来。为顾全大局,她咽下骂人的话,憋出一句:“什么事?”
“咱姐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啊?你能联系到她么?”
“你找她干什么?你不都去孙黎黎那里上班了吗?”雯雯还是压不住怒气。
“真的对不起。可是亲爱的,我真的摊上事儿了”小雅带了些哭腔,“你帮帮我,好么?我不想去警察局……”
“警察局?你犯什么事儿了?”
“你没看张静的微博吗?她去报警了,那个号是我的呀!”
三人听到这句话后,身体都不自觉地立正了些,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什么你的?”
“圈内小密探是我做的账号,那天只是切错号了。那些营销号乱写,我百口莫辩。”
雯雯咬牙切齿,小声嘟囔了句:“好一个百口莫辩。”
“喂?”
雯雯清了清嗓子:“那你找姐干嘛?报警的是张静,你应该去找她道歉,让她放过你。”
“我找了啊,他们的态度很坚决,说一切交给警察处理。所以我想过来求求姐,看看她能不能去帮我说说好话,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小雅语气终于去掉了修饰,变成了纯粹的恳求。
“没人知道你偷偷做了这个账号,在职这几年你都小心翼翼地瞒着,连我都没说,为什么偏偏离职后捅了这样的篓子?她被网暴的这两天,你躲得远远的。现在指望她帮你?你自己听听看,觉得合理吗?”
小雅声嘶力竭:“我也很怕,我对不起姐,我知道。但能不能帮帮我?我只是想挣点钱而已啊。”
雯雯没做声。小雅喂了两声之后,急得哭了:“雯雯,咱俩这几年朝夕相处的,已经比家人还要亲了,你帮我这一次好不好?我可以给你钱,你想要多少?”
雯雯很决绝,这是她酝酿已久的一句话:“姐什么时候在钱上亏待过我们?你凡事只想着钱,你爱钱,可钱爱你吗?最后还不是败给了钱。”然后挂断了电话。
客厅中的三人,不约而同地叹出一口气。
“录下来了吗?”
“录下了。”
杨允眸点了点头,她走回到床上,径直朝下一躺,任由全身陷入松软的被窝中,“我眯一会,剩下的你们来吧。”
这是她无法走到台前的一场对决。如果走进警局报案的是她,法律自然会帮她洗脱冤屈。但一定会有一种声音,说她不给普通打工者一条活路,她甚至都能想到爆款文章的的标题《明星报警抓打工人》——人们总是热衷于道德审判,而非法律的审判。
所以,她只能找一位无关的、无辜的受害者,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去报警,警方会揪出真正的嫌疑人。好在张静记得欠下杨允眸的那个人情,也愿意在这时候挺身而出。这姑娘是真的虎,但也是真的仗义。
但这还不够,她和小雅的身份悬殊,真相浮出水面时,自然会被揣测为“小雅是替杨允眸背锅”——这是大众对娱乐圈的刻板印象。
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乱了方寸的小雅主动送上门来,而接电话的也不能是她,否则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同样会遭到审判。
古往今来,金手指向来只能往上戳,去将天戳开一道口子。拿着金手指向下戳是违背常理的、遭人唾弃的,普通人的祸,只能交给普通人去解。杨允眸早已不是普通人。
所以,就做个躲在幕后的旁观者就好,像当年的姜太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