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允眸一直不相信第六感的存在,她觉得那所谓冥冥之中的起心动念,只不过是人类给自己不那么自信的判断所找的托词。
职业习惯让她想提前一晚回到剧组备戏,但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让她留下来。她晃了晃手上的水晶红酒杯,又看了眼窗外都市的霓虹,猜想这个声音并不是来自第六感,而是舍不得这份繁华。
当她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酒店空荡荡的。电梯开了,那个门童不像平时那样站得笔直,而是斜倾着身子,将肩膀和头靠在电梯的一角,闭目养神。听到电梯门开的声音,他才迟缓地张开眼,发现杨允眸正盯着自己,一个激灵般挺直腰杆,将杨允眸迎了进来。
杨允眸用余光扫了眼门童,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失态而有些害臊,门童涨红了脸,紧紧盯着电梯的楼层按钮。电梯门开的时候,杨允眸拍了拍他的背,说了句“辛苦了”,门童愣了愣,然后诚恳地点了点头,回了句“谢谢。”
张文成的戏份一个月前就杀青了,留着杨允眸独自在剧组。杀青那天,杨允眸偷偷开了这间房,为他庆祝。此刻,杨允眸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1718号房,和张文成的点滴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回。她想,自己究竟是在哪一个瞬间,决定要跟张文成在一起的呢?
或许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晚,随餐赠送的小挂件第二天就被郑重其事地挂在了张文成的手机上。也或许是杨允眸第一次去参观张文成在象山租的房子时,脏乱差的走廊进去后,却是整洁到像是没人住过一样。以及熬了大夜后,早上醒来打开门的时候,张文成拿着打包好的早点出现在门口。还有杨允眸帮张文成分析角色时,那双陈恳且热切地望向她的双眼……太多细节充盈在脑海中,杨允眸突然想给张文成打个电话。
“喂,出差顺利吗?”
“还挺顺利的,刚结束,在酒店的电梯里呢。”
“杭州热不热呀?”
“不热。”张文成的语气倒是不冷不热,杨允眸皱了皱眉头。
“你自己吗?还是跟团队在一块啊?”
“我自己。”
“哦……说话不方便呀?”
张文成轻声说,“没有呀,怎么啦?想我了?”电话这头的杨允眸眉头舒展开。
“是呀,你呢?”
电话那头小声说:“不管你想没想我,我都一直在想你呀。”
杨允眸看着这房间,心想要怎么告诉他,现在自己所在的地方充满了他的气息,让她疯狂想他。
她苦恼的是,究竟怎么表达,才可以把林雅茹和姜太的事实部分隐去,而直观地去抒发睹物思人的情绪呢……杨允眸正绞尽脑汁时,电话里响起了电梯的叮咚声,随后是一句问候语:“祝先生女士入住甜蜜,晚安。”
先生女士?入住甜蜜?杨允眸愣了几秒,她耳朵实实在在听到了门童的那句祝福语——正如她跟张文成第一次,以及每一次来这家酒店的时候,门童都会对他们说的那样。不是说别的酒店就没有这样的服务,而是电话那头门童的声线、电梯的叮咚声,杨允眸再熟悉不过——她几分钟前刚听过,甚至如果再晚几分钟上楼,她或许还能撞个正着。
“我手机没电了,一会说。”
“你在哪?是不是在上海?”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的这两句话。
话叠在一块之后,又同时迎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张文成把电话挂了。
当杨允眸再次拨过去的时候,已经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杨允眸反应过来后,疯了似地冲出房间,她疯狂地按着电梯按钮,上下楼的都按了,她心跳很快,不停地在电梯间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电梯的提示灯。终于,叮咚声响起,门童出现在打开的电梯门里,她冲进去,用手握住门童的胳膊,问:“刚才那两人,他们去了几层?”
门童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贴到了墙壁上,杨允眸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然后自己也往后退了退,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请告诉我,求求你。”
门童的眼神里明显流露出了怜悯,他刷了卡,按下了二十五层。
二十五层的走廊安静得什么都听不见,她没有勇气一间间地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只好在悠长的走廊上缓慢地踱步,试图能捕捉到一些隐秘的声音。她失败了,用这样的方式根本无济于事,但她实在想不到任何体面的方法,让她在这四十间房里,找出张文成所在的那间。
当她踱步到第十个房间时,她意识到这样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首先她不可能像电视剧里面的那些被逼急了的女人一样,在走廊上大声喊张文成的名字。其次,当理智逐渐战胜了感性后,她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急切,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十分可怜,也有点可笑。
她回到电梯间,按了往下的电梯按钮。门开了,门童不知去哪了,她发现自己没带房卡,只好去前台补一张。
礼宾台的背后是一块玻璃幕墙,刚好能看到酒店的停车位。杨允眸等着做房卡时,透过玻璃幕墙看到外面停了辆粉色的宾利。
呵,粉色宾利。张文成当时的解释是“表姐的车,接娃放学,顺路接上的我”。杨允眸当时信得不得了,现在不敢相信了。连着不敢相信的,还有张文成过去的种种,比如象山那整洁到像是没人住过的房间,或许就是真的没有人住过,毕竟粉色宾利的主人,怎么可能会去那种地方。
杨允眸急切地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突然意识到,此时也只有这一个人能帮她做到,且这个人似乎也早有此意。
早上八点,杨允眸坐电梯下到了二层。
一位服务员领着她走进了会所的包房。会所还没开业,整个店里的灯都是暗的,只有这间包房里面亮着灯,桌上已经备好了水果,满桌的食物,从中式糕点到西式甜品,粥有燕麦、红豆、小米的,咖啡也准备了拿铁、意式和美式三种。
“来啦。”姜太放下手中的咖啡,指了指桌上的食物,“怕你没吃早餐,让他们随便准备了一点,咱边吃边聊。”她妆容精致,头发吹得蓬松,穿了件丝绸印花衬衫,脖子和手腕戴着成套的祖母绿首饰。相比之下,杨允眸只是在眼下抹了一点遮瑕,用来遮盖前一晚失眠落下的黑眼圈,穿着前一天见姜太的那套T恤牛仔。
“这么早约您出来,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不早呀,我都上完早课了。”姜太扫视了一眼杨允眸,笑了笑,“倒是你,昨晚没睡好吧。”
明明是普通的一抹微笑,配合着这句话,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杨允眸点了点头,“看来什么都瞒不住姜太的眼睛。”
“说吧,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话已经递到这了,杨允眸发现即便是做了整晚的准备,此刻还是无法顺畅地张开嘴。她战术性喝咖啡,一杯冰美式眼看着见了底,凉意传递到了全身,心跳也因为咖啡因作祟而开始加速,突然就有了勇气。
“我想知道,昨天晚上跟张文成回酒店的人是谁。”
姜太从白色鳄鱼皮的铂金包里拿出iPad,递给杨允眸:“不如你自己看吧。”
杨允眸点开视频,电梯里的视角,一对情侣的背影,女生依偎在男生的肩膀,手拽着男生的胳膊。男生是张文成,杨允眸通过背影就能认出来,这个女生她也似曾相识。她放大视频,从电梯对面的镜面反射中,看清楚了女生的脸。不,不是女生,是女人,这个女人是佩姐,这部戏的制片人。
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张文成这样的咖位和演技,能接到这个角色,合理了。张文成在象山租的房子像是没住过,合理了。粉色宾利接他下班,合理了。甚至连张文成说粉色宾利的主人“结婚有俩娃”都合理了,佩姐确实结婚了,老公是一个投行的合伙人,佩姐的戏能准时开机,靠的就是老公的钱。
杨允眸开始分析起这段视频的拍摄角度,不是酒店的监控视角,是偷拍的。但谁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偷拍到如此隐私的画面呢?杨允眸回忆起了电梯里的布置,发觉这是门童的视角,摄像头或许就在他那夸张的高脚帽里,也或许是那套可笑的服装中的某粒纽扣。分析到这里,杨允眸竟忍不住笑了。她对自己的这个反应也感到意外,才发现,从昨晚到刚才,她竟然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姜太,这个视频……”
“这个iPad送你了。”姜太朝她挑了挑眉毛。
杨允眸点了点头,“谢谢姜太,您真是神通广大。”
“可别这样说,朋友多了嘛消息就多了,钱多了嘛眼睛也就多了。”姜太这句话,杨允眸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
“总之,能帮上你忙就好。”姜太笑眯眯地看着杨允眸,那个笑容,那个眼神,意思是,该你了,到你了。
“那我可以怎样帮上姜太呢?只要能做到,我一定尽力。”
姜太伸出手,示意杨允眸把iPad递给自己:“我是处女座嘛,比较追求细节,所以平时员工跟我汇报的时候,我都要求他们事无巨细。我先生的助理,也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他的工作能力我是非常肯定的。”说完,姜太再次将iPad递给杨允眸。
杨允眸甚至没有点开这段视频,她都知道里面的内容是什么。那个闷热的傍晚,刘朝工作室刺眼的灯光,孤岛一般的自己,和那个让她做了好几晚噩梦的、充满酒气的刘朝。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她快要喘不过气,立刻把iPad反过来,盖在桌上。
“你不要介意哦,我不是有意让你回忆这些伤心事,我先生就是这样的混蛋,平时都还知道分场合,那天不知道抽什么风,工作场合喝了那么多酒。你放心,这个视频也只是助理为了给我做汇报才拍的,他手机里的已经删了,现在全世界只有一份拷贝,就在你手里。”
把这份视频给到自己,姜太是什么意思? “所以您希望我怎么做?”
“你说,视频里的这个刘朝,林雅茹要是看到了,她还会喜欢吗?”姜太言简意赅,杨允眸心领神会。
“行,我明白什么意思了。我回去找个机会,给林雅茹看,让她知道,刘朝是什么样的人。”
“视频在你手里,你想怎么样都行。”姜太没有说可以,也没说不行。在斗小三这件事情上,她只是提供了素材、给出了可能性,但并不会提出、且不会应许任何一种做法。“你可以用它来做任何事,比如下一部戏的女主角。但我不希望它出现在公开的场合”,姜太顿了顿,“咱们都是聪明人,体面人,一个圈子里的人。”
姜太刻意将“一个圈子里的人”说得慢了一些,语调多了几分抑扬顿挫,语气谈不上咄咄逼人,但也有几分警告的意思。
把过去的屈辱当做筹码,交换未来的利益,姜太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可这符合等价交换的原理么?这又符合杨允眸自己的价值观么?杨允眸这时还来不及思考,她惊叹于姜太嚼文嚼字的能力,三个关于“人”的圈定,将自己束缚得无法动弹。
“我知道的,谢谢姜太。”
姜太正如第一次见到杨允眸一样,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甚至两袖一挥就有香风阵阵,多么优雅啊。那些落地的,肮脏的事情,自己替她去做了,做了之后还得感谢她的谋划,反过来欠了她一个巨大的人情。
这就是人上人吧,杨允眸心想。
她想起上学的时候,表演老师总是鼓励她们做一只天鹅,浮在水面上的部分优雅,是因为水面下脚蹼拼命地划着。但在她见识到了姜太的手腕之后,发现天鹅论是多么地可笑——人上人的优雅根本不需要自己拼命,多少人排着队做他们的脚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