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缓解失恋的痛苦，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就拿杨允眸来说，此刻她坐在化妆间，低头盯着手机一动不动，这就是她的方法。
她在看什么呢？说出来可能有些可笑，她看的是银行卡余额。失恋的痛和银行卡上那一串可怜的数字相比，一下就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穷是一切情绪病的解药——多么普世的一条真理。
杨允眸化好妆回到现场，再看着林雅茹和刘朝的相处，那些被错过的蛛丝马迹，一下子清晰可辨。
比如对戏的时候，无论多少人围过来，刘朝都只站在林雅茹旁边。刘朝偶尔会给所有主创买咖啡或者奶茶，但总会先拿出一杯放到一边，等林雅茹来了后亲自递给她。刘朝助理专门备了一把可折叠的导演椅，就算是女主诗菲来到导演监视器前，他都不会打开，只有林雅茹来了，他才会从一旁拿出来，打开后拍一拍灰，再让林雅茹坐下。
杨允眸看到林雅茹坐在那把椅子上，一边喝着冰美式，一边盯着监视器里回放的画面，和刘朝一起欣赏着自己的表演。杨允眸突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林雅茹了。
她正惊讶于自己的这一发现，就被助理雯雯打断了思绪，“姐，咱们要去改妆了。”
回到化妆间，晓明看着心事重重的杨允眸，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了手中的眉笔：“妹妹，你眉毛皱的，我都画不好了，你到底怎么了。”
杨允眸下意识说了句“啊，对不起”，随后回过神来，“我眉毛很皱吗？”
“你就差把心事重重四个字写在脸上了。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呗，我帮你分析分析。”
杨允眸叹了口气：“你有没有这种体验，就是你认识一个人很久了，突然发现这个人好像不是你印象中的那个样子。”
晓明笑了：“这很正常啊，不是说有个词儿很火吗？叫首因效应，讲的就是对人的第一印象一旦形成之后，就很难改变了。”这番话让杨允眸醍醐灌顶，是啊，都怪人类那可怕的惯性思维。那个洒脱、机敏、天真的林雅茹，是过去的林雅茹，而不是现在的林雅茹。
“但是宝贝，人都是会变的呀，尤其是女明星，最善变了。”晓明说到“女明星”三个字的时候，一副自以为洞察一切的眼神，让杨允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什么意思啊，女明星招你惹你了？我家姐也是女明星。”雯雯站了起来，愤愤不平地指责晓明。
杨允眸原本还被雯雯这句耿直发言搞得有些尴尬，心想何必自己撞枪口上呢，但想了想雯雯也是忠心护主，只是嘴巴笨了点而已，也没追究。
晓明说完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立刻用手轻轻打了自己的嘴巴，往回找补：“哎呀瞧我这嘴，我一直把小允当做自家姐妹来看待，一时间都忘了咱小允也是女明星了……”然后捏了捏杨允眸的肩膀，“这个月的奶茶，我都包了。”
换衣服的时候，杨允眸发现服装助理的手机上的挂饰有些眼熟，她拿过来看了看，心里咯噔一下。
她盯得出了神，服装助理看到后，有些不好意思：“啊，这个，是张文成送的。前两天碰到他了，当时夸了两嘴这个小兔子可爱，他就摘下来送我了。”
杨允眸笑着点点头，“很好看”。走出换衣间，她立刻拿起手机，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一串数字，心中默念：穷是一切情绪病的解药。呼吸逐渐从急促趋向于平和。
车里，杨允眸盯着林雅茹看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林雅茹原本玩着游戏，手突然抖了一下，手机差点没拿稳，这把输了。她关掉游戏，瞪着杨允眸，用娇嗔的语气回了句：“吓死我了，审犯人呢？”
“你肯定有事儿。”杨允眸略带调侃的语气，还搭配了一个俏皮的笑。
这个设计是她临场发挥的。实际上，关于如何跟林雅茹谈话，从回剧组那天起，她一直在心里彩排。想了很多种方案，可总觉得欠口气。这件事一直横在她的心里，导致拍摄的时候也心不在焉，今天演员副导演过来传话，导演觉得这两天的表演很差劲，让反省，杨允眸知道不能再拖了，索性上车就打了直球。
“坦白从宽。”杨允眸补充。
林雅茹眼珠子一转，直接抢过杨允眸的手机，然后打开系统设置，退出了杨允眸的苹果账号，输入了自己的，接着打开iCloud的同步，然后递给杨允眸。
“现在我的一举一动，你都能看到了。”林雅茹挑了挑眉毛。
“也不至于……”杨允眸还没说完，林雅茹直接用手捂住了杨允眸的嘴，亲昵中又带着些撒娇地说：“诶，不准说不至于，账号共享了，我的定位，录音文件，备忘录， iMessage这些都可以同步的，我就这样敞敞亮亮的交给你。账号不准退，一会密码就发到你手机上，看你还说不说我有秘密瞒着你。”说完后得意一笑。
杨允眸被这一招弄得没了脾气，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叹了口气，“好吧，但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跟我说，我不想你瞒着我。”
林雅茹：“你也是，有什么也要第一时间跟我说。毕竟账号共享了之后，我也能看到你的这些内容。”林雅茹冲着杨允眸坏笑，杨允眸有点心虚，林雅茹没察觉到这点。
杨允眸有些庆幸，好在都删干净了，这段短暂的秘密情事，终究也不用告诉林雅茹了，就像她被刘朝骚扰那样。哦不对，就目前的处境看来，寄希望于林雅茹的坦白基本没戏，那她似乎只能把刘朝和自己的视频拿出来献祭——毕竟这是姜太“指点”过的做法。用一个秘密埋藏另一个秘密，能用划算来形容吗？被埋葬的那个秘密，又能埋藏多久？
算了，不想了。杨允眸躺在床上，打开外卖软件，与其想这么多，还不如先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等外卖的时候，杨允眸出于好奇，打开了“查找我的iPhone”，意外发现一个名为“林雅茹的iPhone”的设备，离自己500米远。杨允眸打开地图，发现那个地址是一家餐厅。
林雅茹不是说她不吃饭了，要回酒店睡觉？杨允眸鬼使神差地突然站了起来，把房卡揣进兜里，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或许是前两天刚刚经历酒店捉奸，那股气性还在，步行距离十分钟的路程，杨允眸五分钟就走到饭店门口了。
晚上八点半，大厅里只坐了两桌客人，服务员也都偷着懒，跑到后厨去了，只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迎客，杨允眸进来的时候，这个服务员专注于刷着抖音，甚至都没注意到来人了，也正好给了杨足够的时间观察环境。
大厅肯定没有，于是她往里走了走，看见一排包厢。包厢装的是玻璃门，她通过灯光隐约判断出，只有一个包厢里面坐了人。
杨允眸找了个面对包厢的位置坐了下来，刚拿起桌上的菜单，包厢的门就打开了，她看到林雅茹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然后走出门外。杨允眸赶紧竖起菜单挡住头，听见脚步声走出餐厅了，才露出一双眼睛，发现林雅茹站在餐厅门外在等人。
没过一会，一辆商务车停下，刘朝下车后，径直走向林雅茹，林也轻快地跑了两步迎了上去。两人碰面后，刘朝的脸都凑到林雅茹跟前了，林娇羞地躲了一下，然后警惕地朝餐厅里望了一眼，害怕被人看到。两人前后脚走进餐厅，然后林雅茹帮刘朝打开了包厢的门。
多好的时机啊！杨允眸后面的剧情都想好了：她就自然地打开门，然后假装走错包厢了，再自然地道歉，接着定睛一看发现是林雅茹和刘朝（说不定两人还在搂搂抱抱），她再自然而然地捂住嘴，然后做出惊讶到难以置信的表情，可以配合一句“你果然有秘密瞒着我”，为林雅茹制造羞耻感，也可以说“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来做实两人的关系。
想到这里，杨允眸肾上腺素飙升，她太想一洗前耻了，于是迅速起身，准备往包厢走去。
“您好女士，请问决定好要点什么了吗？”
杨允眸转头，看见服务员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或许是因为自己从进来之后就一直东张西望，以及看了这么久菜单，却一直不点菜。
她也没着急坐下，心想这趟包厢她去定了，于是随手指了几个菜，服务员认真地记着。
此时，包厢的门再次被打开，一个服务员从里面走了出来。包厢的门半开着，正对着门坐着的一名男性，刚好和面对门站着的杨允眸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和杨允眸对视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两天前在酒店里苦苦寻觅却无踪影的张文成，他端坐在饭桌上，拿着红酒杯，穿着一件粉色T恤，还是杨允眸买给他的。坐在他身旁的，是佩姐，是那个“先生女士入住甜蜜”的另一位女士。
门又迅速关上了，两人的对视或许只有一秒钟那么短，但从杨允眸的视角来看，一秒钟里包含的二十四帧画面，一帧一帧地慢放在她的脑海里：她看到张文成用了十帧认出了自己，又用了四帧表达了震惊，最后的十帧变成了冷漠，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杨允眸的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这是她第一次为这段恋情留下眼泪。当然，她清楚地知道，眼泪不仅是因为失恋，而是来自一种刻骨铭心的羞耻感——包厢里的四个人，通过一种杨允眸极为不齿的关系互相攀缘着，他们以“邻居”、“姐弟”的身份把酒言欢，而门外一个无辜的、光明磊落的受害者，却要为了自己可悲的爱情，去献祭自己不齿的秘密。
她坐回位置上，打开手机，查看那一串可怜的数字。而这一次，她的心里没有平静，那句“穷是一切情绪病的解药”再也成为不了解药，而是变成了燃料，点燃了她的斗志。
她咬紧了后槽牙，对自己说，总有一天，自己要让这串数字后面，多一个零，两个零，三个零……她视野里的其他物品突然一下全都没有了，只有那一串数字，她突然意识到其他的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自尊、体面、分寸、共情……这些都不重要，就好比，熔炉的眼里只有燃料。
混乱的思绪，一下子就都清晰了起来。她扫码买了单，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包厢里，张文成还有些愣神，身旁的佩姐用手肘碰了碰他，“想啥呢。”
“哦，在想点菜的时候，有没有漏掉你喜欢吃的菜。”张文成的反应很自然。
刘朝听完之后笑了，“看看你表弟，多孝顺。”佩姐娇嗔道：“你别乱用词儿，什么孝顺，我们辈分没差那么多。”佩姐看了眼刘朝边上的林雅茹，用那种轻佻的语气对刘朝：“从前怎么从没见你带女演员出来吃过饭呀。”
刘朝一副避嫌的样子：“这位可不是普通的女演员，这是我邻居！”然后刘朝又把林雅茹的爸爸如何通过业主委员会认识了自己，并希望能多照顾自己女儿的故事又讲了一遍，最后补了一句：“当然，弹琵琶的这个部分，还是我设计的。”
然后佩姐立刻接话：“那个琵琶弹得呀，出神入化。一开始看你，美则美矣，但没想到不仅琴技好，演技也不错。”随后瞪了眼张文成：“你真的要好好努力了。”
刘朝皱了眉头：“可真正拍的时候，你却演的很好啊？”
佩姐笑：“那还不是因为找了好的表演老师！”说完这句后，佩姐发出尖锐的笑声，其他人也礼貌性地笑了笑。
张文成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林雅茹：“其实你可能忘了，去导演工作室试戏的那天，是我跟你搭的，但我真的太紧张了，给你拖了后腿，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今天补上”，张文成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递到林雅茹面前，“对不起啊。”
林雅茹没有站起来，只是拿起酒杯，礼貌地碰了一下，回了句“没事没事，我早忘了。”
“对哦，还有这一茬，你不说我也给忘了，真是缘分啊。”刘朝举杯，张文成特地走到刘朝跟前，碰了杯。
“是啊，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能坐在一起吃饭，起码修了五十年？是有的吧。”佩姐举杯。
张文成走回到佩姐身边：“那为我们的相遇干一杯。”
剩下三人坐在座位上，欣赏着张文成站着一饮而尽的壮举，露出好似在看猴戏的神情，刘朝甚至还叫了声“好！”。
大约喝到刘朝和佩姐开始犯迷糊的时候，林雅茹说去上个厕所，张文成看她情绪不太对，等了一会，也跟了出去。
林雅茹走出包厢，并没有直接走向洗手间，而是巡视了一番，接着看了眼手机，没有信息。在洗手间门口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张文成走了过来。
“你没事吧？我看你状态有点不好。”张文成一脸担忧。
林雅茹摇了摇头，“我没事”。
“如果是喝的有点多，我有解酒药。”
“我没喝多，谢谢关心。”
张文成很懂事的停止了说话，在一旁陪着。
林雅茹想了想，问：“你刚刚看到杨允眸了吗？”
张文成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说：“她刚才坐在门口的位置。”
结束了四人聚餐后，林雅茹心怀忐忑地来到杨允眸的房间，怯生生地问了句“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杨允眸没有回答，只是拿出iPad，播放了视频。她看着林雅茹的表情从错愕到愤怒，再从愤怒变成难过，最终也没能看完这整段长达五分钟的视频。在第三分钟的时候，林雅茹按下锁屏键，把iPad往沙发上一扔，然后眼泪就如同决堤一般安静地流了下来。
这一切的反应正如杨允眸所料，她猜想等林雅茹哭完，第一句话应该就是“我回去就跟他分手”。
实际上，在长达十分多钟的哭泣过后，杨允眸等来的却是这句：“他肯定是喝多了，不是故意的。”杨允眸以为自己听错了，林雅茹又补了一句：“况且现场还有这么多人呢。”
杨允眸自然是错愕的，但好在“首因效应”的推论给她打了预防针：她期待的回答来自过去的林雅茹，她等来的回答才是现在的林雅茹。
“有谁喝醉了，能做到像他这样，准确的记住台词和走位？林雅茹，我记得那天你在我之后试的戏，你当时说他认真指导你的表演，咱俩时间相差不到一个小时，他酒醒的这么快？”视频的拍摄距离很近，所以刘朝的脸和声音都很清晰。杨允眸拿起iPad，解锁，把声音开到最大，然后把视频点了播放，特地放大了刘朝的脸，递给林雅茹：“你再好好看一遍”，视频里两人的台词，伴随着现场环境的杂音盘旋在整个房间，闭上眼睛，以为又回到了那个当下。可现在的杨允眸冷静得像一个局外人，仿佛视频里面的受害者不是自己。
林雅茹真的又看了一遍，这次她开始显露出嫌弃的神情。杨允眸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觉得她也不是那么的无药可救，在一旁补了句：“他身边的这些人，都是仰仗着他挣钱的，他们敢站出来吗？他敢这样光明正大骚扰我，谁知道他又这样对待过多少人。”
然后是无声的安静，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各怀心事，直到杨允眸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发现林雅茹已经走了，iPad就那样放在桌上，边上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我会跟他分手的”。
两人最后一次作为姐妹的对话就是这样仓促结束的。微信上，两人的对话也都停止在了那一天，她俩都在等着对方先发出第一条信息。
片场里，两人搭完词儿、拍完对手戏之后，也总会站在原地等一小会，等着对方先说出一句工作以外的、朋友范畴内的寒暄。可两个人各有各的骄傲，也各有各的委屈，就这样憋着没说，直到半个月后的杀青，在演员的大群里互动了一下，也都是道谢的官腔，最后各收各的行李，各自回到了北京。
回北京的第二天，杨允眸就收到了姜太的微信：“移民计划照常，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