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内的墙边堆满枯枝败叶,整齐地叠放在一块,连叶子都有序地排列着,约莫是女人打发时间而为之。中央有烧过的树枝,她曾试图钻木取火。
她的衣物本是昂贵柔软的,但如今被时间洗褪了色,灰扑扑地穿在她身上。衣服的袖口和下摆烂成蛛网,给她带去莫大的悲凉。她的右脚被铁链锁住,与窗外的铁柱相连,皮肤长年受到摩擦,已变得粗糙和暗沉。
她曾经用破布塞进铁链里,也无济于事。女人双手双脚被寒气吹裂,身上的冻伤随处可见,她的指头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其内藏污纳垢,一些受伤的地方结了痂,但愈合得很糟糕。
“我是州于。”他半跪在她眼前,难以置信她曾是义安百姓眼中最慈悲为怀的夫人,“真的是我,我小时候打破你的玉像,月侯把我关在屋里。我还带着月甫去湖边钓鱼,结果月甫掉进水里,高烧两天。”
女人听见齐州于的话,身子开始发抖。她双手颤巍巍,抓住齐州于的胳膊,禁受不住似地低垂脑袋,带着上半身也垂了下去。她哭哭啼啼,身体如风中残叶般颤抖。月夫人的哭声没有太过响亮,即使站在门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齐州于深受触动,反手抓牢她的胳膊,“夫人。”
妘氏逐渐停下哭泣,用袖口抹掉泪水,“州于多大了?”
“今年十八。”
“原来过了这么久。”她按着喉咙,下巴往内收缩,她闭了一会双眼,后才开口道,“月甫怎么样了?”
“在义安,他时常想念你。”
“他有乖乖吃饭吗?”
“他不是小孩了。”
“现在几月了?”
“十一月。”
“你怎么没有回齐国?”
“有点事,想见见天子。”
妘氏放下双手,“月国如何?”
“很繁荣,燧国、杨国、钟吾国都和月国结盟,很多人来到义安,你最喜欢的茶馆也还在。”
“将军仍是折竹吗?”
“是。”
“那就好,他还在我就放心了,月珂过得怎样?”
“跟月甫一起,还是老样子。”
“他可还愿意看医师?”
“愿意,他懂事了很多,我离开义安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走五十步了,再苦的药他也会喝。他还会帮月甫看竹简,分担国事。”
“如此甚好,他终于看开了。”
“他还遇到一位姑娘,是军政大夫的......义女。”
听到这句话,妘氏眉开眼笑,“原来他有个义女,他们什么时候成亲?”
“就快了,过完年就成亲,他们很恩爱,我都看不下去。”
“甚好。”妘氏的眼里流露出满满的思念,以往所遭受的罪过在这一刻已变得不在乎。
齐州于看着她的笑容,内心拂过一抹苦涩。
“婉安呢?”
“和月甫一起。”
“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齐州于急忙说道,“婉安已经不喜欢月甫了。”
“怎么会呢?月甫是不是对婉安做过什么?”
“哎,都怪我不应该早早瘦下来,我变成这个样子,婉安只愿意和我玩。而且月甫总是与大夫打交道,完全忽略了婉安。”
妘氏看上去很是可惜,“他们成不成都得看天意,月甫已是储君了,他要想的事比小时候还要多。”
“他小时候就已经想东想西的了。”
“随他爹。”妘氏深呼吸,说出下一句话仿佛用了点勇气,“月侯,他的身子好些了吗?”
齐州于抿了抿嘴,“月侯三年前......”
妘氏点点头,“我明白,他的身子一直不好。”
“他走的时候还一直挂念着你。”
她紧闭眼,嘴角的笑意里蕴藏着伤痛,“他纳妾了吗?”
“没有。”
“他应该那样做。”
“他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随身带着你的发簪,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蓝色的。”
妘氏沉默良久。
经过一番交谈,齐州于看见妘氏的精神有些好转,但他的语气还是尽量放轻,“夫人可有受罪?”
她慢慢回过神来,“这里的人知道我是妘氏,都不愿意靠近我。”
“天子为何要抓你?”
听到这,妘氏再次紧闭双目,“州于,你的医术如何?”
“还行,比月甫好一点。”
妘氏朝后转身,她脱掉衣服,露出后背。齐州于本不想看的,但他意识到她这么做肯定有目的,因此他抬眼看去,瞠目结舌。
妘氏的后背像是被烧灼过,坑坑洼洼,宛若剥去了一层皮,底下的血肉如同黑炭。黑雾似的诅咒化作蛛网那样长在伤势的边缘,又如鲜血般往下流淌。黑雾越过她的肩头,像是爪子将她紧紧抓住。
齐州于升起一团怒火,他在月国的时候只有妘氏待他很好,“是天子的诅咒吗?”
“州于果然看得出来。”妘氏穿上衣物,“是神明下的手,原因我不得知。”
“哪个神明!”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当时说了什么?”
“我完全晕过去了,醒来后就在这。”
“夫人知道怎么解咒吗?”
“若我知道就好了。”
齐州于能想象到妘氏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夫人被带走了后,月国的百姓便开始生病。”
妘氏吃惊,“是吗?”
“夫人大概就是魂咳病的源头。”
“月甫一定受累了。”她声声叹气,“我当时就应该自我了断。”
“即使夫人那样做,恐怕魂咳病也不会停下来。”齐州于看向她,“可是,为何是夫人你?”
“州于,你可知月甫现在在做什么?”
“他想要月国称霸天下。”
妘氏淡笑,“月侯从他小时候就告诉他月国一定要夺回祖先的土地,你应该不知道月国的过去吧。”
“月甫已经告诉我了。”
“他很信任你。”
“夫人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话。”
“若有谁要承受整个诅咒,最适合的人除了我还会有谁?”妘氏抹去眼角的泪,“月甫......娘真对不住你。”
“月甫很少笑,若夫人还在他就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齐州于有些怒火,“他不顾其他诸侯国的存亡,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很多人都因他而死!”
“你会让齐国与月国结盟吗?”
“我不知道。”
“月甫会成功的。”
“可是代价太大了,大山倒塌,河水断流,就算他赢了老百姓还要怎么活下去?”他愈加激动,“天变得这么快,说不定到了最后这片大地会一片死寂,那样的话何谈称霸?”
“月甫清楚他在做什么。”
“夫人,你不明白,月甫不再是以前的他了,我真怕他会......”
“你要相信他。”
“我这次来姚国就是为了他的事。夫人,若我把你送回义安,月甫还会攻打姚国吗?”
“我会连累你的,而且月甫一心要光复祖先的大业,不管我在哪里他都不会放弃。”
齐州于紧皱眉头,沉默了一阵子,“夫人见过天子吗?”
“没有。”妘氏摸摸齐州于的脑袋,“州于,我真不想看到你和月甫成为敌人。”
“是他先下手为强。”
妘氏垂下眼,“他爹也是这样子,但这就是他们的命。快走,天要亮了。”
“我会带你走。”
妘氏摇头,她目送齐州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