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挚爱死在了宫中。
挚爱?
宫中谁这般听闻都会嗤笑一声。
但宫外传得有鼻子有眼,这太子为了她都疯癫了。
1
东宫之中。过世良娣的棺椁安静地停在正厅。前一个妄议良娣死亡原因的下人已经被当众处决,无人有胆量挑战太子的底线。
昏暗的内室,许暮辰坐在棺椁的一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痴痴望着棺内衣冠整洁的女子,瘦削无力的手触碰她的面纱。
朦胧间,她还是这样光彩夺目。
“说好永远在一起,你怎么先离开了呢?”
他无声地流泪,在心底汇聚成一滩河流。
我疑惑地凝视他,挥了挥手,试图接住那迟来的泪水。
“阿崝,盛林崝(zheng),你睁开眼看看我,你怎么舍得离开我……”
我听得困了,摇了摇头:“反正都这样了。”
他这不舍的神情反叫我觉得很奇怪。
他分明不爱我,他的眼里只有他那小意温柔的盛家嫡长女盛清月,对我,他没有一丝真情,全是利用。
“你要是再和我赌气,盛清月真的成为了我的正妃。”
“现在与我已经没有一丝干系了。”
我微眯着眼,总算不用困在这小小的四方之地,呼吸真正自由的空气。
“你院子里的海棠又盛开了,那清雅的花,我还记得它簪在你鬓间的样子,那也是我们初次遇见……”
我又怎么会忘记呢?
总角之年,我的母亲喜爱海棠,而我总喜欢在母亲院子里放风筝。
这天风太大了,风筝挂在树上,我毫不犹豫地爬上去取风筝。
照顾我的嬷嬷吓得脸都白了:“小小姐,别再胡闹了!要是摔下来可得了!”
我在树枝间窜来窜去,嬷嬷在下边急得跳脚。
忽然,我脚一空,往下坠落。
本以为要摔个狗吃屎,没想到跌进木兰花香中。
我微眯着眼,当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我想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绚烂的人了。
清秀又俊俏的面容,冷冷的眉眼,我却莫名感到一丝温暖,更重要的是,有人接住了我,这让我不由松了口气。
“其实当时不是意外,我就是为了拉拢你的父亲,特意留意你的踪迹。因为你是盛裕绝无仅有的掌上明珠。你看着我发呆的样子有些蠢,看得我很想松手。”
我是父亲的小女儿,也是继室的女儿。盛清月很小就走失了,她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也是白月光。倘若原本就有盛清月,许暮辰压根不会看我一眼。
尽管许暮辰自小地位尊贵,是圣上唯二的皇子,也是皇后的嫡出,但他迟迟没有被封为太子。皆因圣上与德妃情深意笃,德妃之子祺王也愈发嚣张,明明已经封王却没有去封地,仍然待在皇城,对皇位虎视眈眈。
许暮辰后背空虚,也没有母家强力的支持,于是暗中观察朝局,从来不站队的盛左丞便成了他的目标。
那时盛清月还没有被寻回。
我和许暮辰年纪相仿,在那之后总在一起玩闹。我不爱认字,他便教我如何骑马,去中原最美的草地踏青。我也有意无意地去探望皇上、皇后,私下里小心翼翼地修习宫廷规制礼仪,每天都在盼望着十里红妆嫁给他,与他看遍天下美景。
曾经,他眼里也只有我。花灯节,他把最明艳的珠钗簪上我的发。我挑选衣服,他总会宠溺地把它们全部包起来送到我府上。
他给我写最动人的情诗,“阿崝,我恨不得能和你日日相对,宛若这梁上燕。”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呼吸都是甜蜜的。
犹记我十六岁生辰那日,他翻墙来找我,递上他母亲给的玉镯,牵着我的手,郑重地对我许诺:“阿崝,我的小狐狸,我们携手度过以后的春秋,父皇母后不爱我没关系,你会永远陪着我。我们很快就会成亲,永不分离。”
我曾和他看过世间各色美景,傍晚的彩霞,黎明的晨星,雨后的泥土,我们都深刻地去体会。我幻想着我们能白头偕老,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起游历蜀中。
在十七岁那年,我天真地以为这就是触手可及的明天。
直到她出现,我的长姐盛清月。
……
父亲拉下脸,叫我别耍小心机,离长姐远一些。曾经他那双慈爱的眼睛凝望着我,说:我的小乖乖,是谁都无法取代的。
外祖母一巴掌扇到我脸上,愤怒地像是看着仇人:同样是盛家的女儿,看看你长姐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你为什么总是学不会?在以前,她总喜欢我窝在她的怀里,就是这只手,曾经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
盛清月无所不能,又会医术又有才华,温婉可人,总之什么都出类拔萃。
就连盛府的伙房伙计都对她称赞不已。
曾经我年幼,父亲没有别的女儿,就算是继室,我也当得起一声小小姐,在外面更是被尊称为盛大小姐。可是她回来了,除了照顾我的乳娘和嬷嬷,其他人都煞有其事地改唤二小姐,这时刻提醒着我,我不再是受人宠爱的盛家女。
我虽然悲伤,却不介意。因为那时我满心满眼都是与我手牵手的肆意少年,只是在我们情最浓的时候,他被赐婚了,和盛清月。
我讨厌盛清月,非常痛恨!
如果没有她,我和许暮辰才是被赐婚的人。
许暮辰接了圣旨后不为所动,他认真地看着我:“我此生只爱你一个,小狐狸,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唯一,真的是唯一吗?
父亲也曾说过唯一,可是他如今又在哪里?
许暮辰轻轻搂着我,话语平和而温暖:“你要相信,我们的爱是坚不可摧的。如果我能获得太子之位,马上就和你长姐和离,迎娶你入宫。”
我心里惴惴不安,但是长久的依赖让我不由自主地信任他。他从来没有负过我,他对我很好,我们深深相爱,我这样想着。
那是一个晴天,阳光正好,盛清月风光地嫁入宫中,丰厚的聘礼让父亲和外祖母喜笑颜开,而他们更庆幸自己捧在手心的盛清月嫁得这般好,这般张扬明丽,嫁给未来可能是世上最尊贵的人,也是我的竹马许暮辰。
我命人暗中跟着车驾。
传回来的消息说,他们并没有圆房,而是在新房里打斗了一场。
我喜极而泣。
许暮辰没有背叛我,他一直念着我,这就够了。
我也想要这样的仪仗,这本是我应得的,也是我们该有的结局。
许暮辰时不时约我出来,我看着他的神情从兴高采烈到逐渐平静和淡漠。他的拜帖也从一周两次变成了一个月不见得一次。
暗中观察的人寄回来的短笺上字字戳我的心:
二皇子和二皇子妃又过了一次招
二皇子妃爬树被二皇子揽腰救下
二皇子妃参加宫里的诗会,夺得头筹,二皇子喜笑颜开
二皇子和二皇子妃一起讨论政事
二皇子和二皇子妃在御花园同游
祺王调戏二皇子妃,二皇子和他打了一场
二皇子和二皇子妃圆房
……
“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吗?这么快就背弃了我,我是你的小狐狸啊!”
我流着泪望着他,他侧过头避开了我质问的眼神,嘴角紧紧抿着。
“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清楚,那件破损的常服是你安插人做的对不对?你究竟要干什么,让你的长姐当众出丑吗?”
我死死拽着他的袖子,心里破碎的尊严快要维持不住。
“许暮辰,你自己对我说过了什么,你忘记了吗?我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在乎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停在原地,与我僵持一会,面色微缓地转身,我用力抱着他。
“阿辰,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抛弃我。”
他脸上是浓浓的无奈。
“阿崝,我没有不要你,但你也别一直想着陷害你长姐了,清月她光风霁月,没有做什么坏事。”
光风霁月……好一个光风霁月。
摆着无辜的脸色,轻易就夺走了我爱的人和我曾经的家。
我的泪并不能挽回什么,他还是和我渐行渐远,和盛清月越发如胶似漆。
盛清月温柔却不柔弱,身边的众人都偏爱她。她对任何事物都信手拈来,就连我最爱的骑马射箭她也不落于人后。皇上欣赏她的浑然天成、不加矫饰,父亲宠爱她聪慧、识大体,还是糟糠之妻的遗留血脉。她也是许暮辰的爱人,祺王暗中觊觎她许久。
尽管许暮辰嘴硬,可是我看进他眼中,那里已经没有一丝对我的爱恋。
本属于我的许暮辰……心里填满了别人。
2
许暮辰受到我父亲的支持,最终还是战胜了祺王,入主了东宫。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求他的父皇让我入宫,我成了这宫里的崝良娣。
我已经气不起来,只希望他在空闲时间能多看看我,回想片刻我们曾有的温存。
和我想的有些不同,他也没有独宠盛清月。
他刻意把我和盛清月放在天平的两端,让我们相互制约。
虽然我们两个处境相似,可是盛清月的世界远没有我这般小,小到总是痴痴望着许暮辰。
许暮辰很少进嫔妾的后院,偶尔去盛清月那里逛逛。他极少来我的房中,也不爱说话。
我担心他完全厌倦了我,他好像也担心我对盛清月不利,或者又用承诺的事来膈应他,所以场面总是沉默的。
他沉沉地看着我,“你变了太多,让我无法看清。”
我变了吗?可是你就没有变吗?
“我们之间多了什么?”我反问他。
实在是多了太多,我自己回答着自己。
他并没有反驳,或许他本就没有对我上过心。
“阿崝,我还是爱你的。”
只要你乖乖的,我在心里补充这后半句话。
他或许真的“爱”我,可不再是少年盛林崝所期待的那种爱了。
许暮辰多几日没来看我,我就非常暴躁,总对身边的下人发火,久而久之,下人们都不敢靠近我。
父亲总是避着我走,外祖母唯一来的那次,她还在痛斥我变了很多,简直是没有人性,对骨肉亲情淡漠至极,谋杀长姐。
对,我希望那个女人死。她走夜路回去,碰巧没有人陪着,是因为和许暮辰闹别扭。我明晃晃地派我的贴身宫女去推了她一把,她不会水。
可许暮辰下一秒就出现在了岸边,他焦急地入水,关怀备至地拥着她,给她做了无数次人工呼吸,盯着她逐渐转醒。
他痛苦地低声呢喃:
“阿月,对不起,孤不应该惹你生气,你千万别抛下孤!”
盛清月虚弱地回答:“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定会的。”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站在原地看着他为她忙前忙后,披上披风,蹒跚离开。
安顿好后,许暮辰反手就软禁了我,他掐着我的脖子,恨恨道:
“盛林崝,你真是无可救药,清月是孤的正妃,孤警告过你不要动她。”
是啊,无可救药。
许暮辰弃年少承诺如粪土,盛清月无视胞妹的痛苦,把她的一切都抢走,是谁无可救药?
我麻木地盼着盛清月遭到报应,每天充斥着恨意,身边的人都十分惧怕我,我知道他们背地里骂我不得宠还嚣张。
可是只要许暮辰不出手,我还是这东宫中的良娣,没人能撼动。
许暮辰对我的纵容被众人放大,他们觉得许暮辰对我还有旧情,所以纵容我的恶行,那些仇恨我的人也没法动手。
我苟延残喘地熬过每一天。
来宫中已经五年,我想家里的海棠树了。每当这个季节,海棠花总是清新淡雅,可是我院中移植的这株却蔫蔫的,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恍惚想起母亲在我及笄后给我院中栽种的那株,家里的下人有没有照顾好它?
应该没有,毕竟人走茶凉,世事冷暖一品自知。
我低落地抿了一口桌上的清茶,口中味道越发寡淡。看来我的处境还是有人能看透的,吃食都被消减了不少。
自己忍受寂寥,比不过潇洒地活一回,满是恶名又如何,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至少能记住我的脸,让他们惧怕又不得不尊敬。
“良娣,内务房分配了几个下人,请您过目。”
我浅浅瞥过去,是一些呆头鹅。禁足让许暮辰顺势裁减我所用的丫鬟和侍卫,现如今只有我的贴身宫女翠环还能说得上话。
“下去吧。”
“卑职遵命。”
我最后望了一眼,一个熟悉的面容让我制止住他们的步伐。
原是很像少年许暮辰的一人,只是那份谦卑格格不入。
“你名唤几许?”
他垂眸,浅浅地应着:
“卑职沈烨,参见崝良娣。”
我打量他许久。
简直一模一样,就连语调都极其相似。
“沈烨,你凑近点,本宫要看看你。”我微抬下巴。
他犹豫片刻,恭敬道:“卑职不敢。良娣容貌姣好,风姿绰约,卑职万万不敢冒犯了良娣。”
哈哈,真是很有意思。
“无妨,本宫只是有话想同你打听。”
他听闻,略微凑近了几步。
我的笑容更盛,本想不顾仪态先睹为敬,却因着繁琐的衣裙,只好小步走上前。
他再次瞄我一瞬,佯装无事。
那是一双纯净的狐狸眼,里面没有包含任何算计,也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干净得清澈见底。
边走着,我一边在许暮辰与他之间反复对比。
异变突生,多日未起身活动的我身子一软,已经作好摔在地上的准备。
我微微合眸,反而放松下来。
一个健壮的臂膀将我扶住,我呆滞地盯着他。
他有些慌张,眼神认真:“良娣,您要保重身体。”
我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您哪里不舒服吗?”
他还在询问我。
我勾着唇,淡淡望向庭院中:“不曾,本宫只是有些虚弱。”
他马上松开手,垂首赔罪:“事发突然,卑职护主心切,请良娣饶恕卑职的冒犯之罪。”
我闭了闭眼。
“沈烨,要是你没有其他差事,不妨和本宫共赏这株海棠。它尽管开得很凄凉,还是有沉默的欣赏者。”
我蹒跚地回到我的主位上。
沈烨好像在纠结什么,他在原地呆立片刻,才往我这里走。
或许是看我太可怜了,他并没有其他下人那般的惧怕我。
“沈烨,你多大了?”
“十七。”
“怎的想到要入宫?”
“家里没有条件养我,近年来庄稼长势不好,只好卖身换些银子给家里。”
“你有什么愿望要实现?看本宫的心情,说不定可以帮你。”
他连连否认:“并无愿望。”
我想扶一扶额上沉重的配饰,又收回了手,我要维持良娣的尊严。
“怎么可能?”
他语气更加认真:“只要卑职能好好存留在这个世界上,给家里报恩,就无憾了。”
我抿了抿唇,“不错,那就依你所愿。”
庭院中的春风旭旭,海棠仿佛开在了我眼前,点燃了一些亮色。
我想扶住这风中飘摇的花朵,让它多绽放一会。
可是我离它的距离实在太远,我无能为力。
是啊,扶不了……
沈烨快步前去,轻轻托住那朵花,片刻后回到我眼前。
“良娣是否想这样做?”
我无悲无喜,梦醒了,发现他终究不是他。
许暮辰从不会露出这样无害的笑,他的笑总是不达眼底。
我摇了摇头:“罢了,你下去吧。”
沈烨垂着头,不懂哪里惹到了我,却也没有问。
“遵命,卑职告退。”
许暮辰入主东宫的第三年,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我不想回去吊唁,也不想打听家里的境况。
确实,我或许真的狠,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父亲对我的照顾在他为了盛清月日复一日冷落我、责骂我时已经抵消,现在我也不愿再回想。
同样是女儿,父亲总是去盛清月的宫殿中嘘寒问暖,从来没有来我的宫殿,久而久之,宫里的新人甚至都不知道我也是盛家的女儿。盛家的宠爱我享受过,可留在我记忆里的,更多的是盛家上下倾慕盛清月而背地里说我坏话的举止。
那么戏谑,那么……冷酷。
沈烨自己作主,将海棠花入酒,深埋在庭院中,让我明年能喝上这清甜的酒,不用受陈茶的折磨。
我觉得这主意很好,就一起埋了好几大罐。
真希望我能坚持到明年此时。
父亲离世,许暮辰再拉拢了几名朝中排的上号的名臣,地位愈发稳固。
他总算想起了我。
他罕见地踏入我的院子,直入主题。
“你……你当这风光无两的皇贵妃,如何?”
“臣妾不愿。”
他浅淡的包容之色消散在嘴角,“你又想干什么?”
“臣妾只希望太子殿下您能铭记我们的约定。”
他拧着眉:
“你想要正宫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