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伊娜擎着一只香槟杯,仰面浮在水里。因为水质实在清澈,她就像悬空飘在夜色灯影中的美女鬼似的,徘徊在张筱筱面前。
“我有个儿子……知道吗?”
白伊娜漂在水里,没头没脑地说道。她喝干香槟,直直盯着天上的银河,一松手,任由香槟杯沉去了水底。
张筱筱是有些意外的,因为白伊娜年轻,但以她那跨性别的魅力而言,结婚就跟离婚一样,又都是正常的。
“哇,你都结过婚了?”张筱筱的声音有点夸张,但也是真心的感叹。
“没有……”白伊娜还在盯着天上星星。
“那,”张筱筱有点尴尬,但又好奇,“那孩子跟着父亲了?你不想他吗?”
白伊娜完美得会让狐狸精嫉妒的身体,仿佛悬在空中,缓缓漂浮转动:“我不知道他在哪……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可我真的不知道……”她盯着星星的眼里,悲伤正在浓重。
张筱筱转着手里的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两脚探在水里,僵硬搅动着水:“呃……那,他……你儿子,很小就被拐走了?”
白伊娜翻身潜水,出水就趴在了船艉板上:“是我扔掉了他。”她抹去脸上的水,让张筱筱再给她倒杯红酒。
张筱筱已经哑口无言,她为白伊娜倒好酒递过去,始终就没发现,刚才白伊娜翻身潜水时,有眼泪失控冲了出来,而现在,都留在了最清澈的水里。
白伊娜一口喝掉了大半杯红酒:“我被两个畜牲囚禁、强奸了……生下儿子时,我不到16岁……我要逃走,远远离开这里,不能带着我儿子,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我——”起头时她还算平静,越说,声音就越不受控制,最后她撑不下去时,抓过酒杯就灌自己。
张筱筱没想拦她,她已经身切体会到她身体里的那种悲伤和痛苦,那瓶酒张筱筱也灌给了自己。
“你,那你知道……”
张筱筱斟酌着自己的问题,白伊娜已经猜到了。
“儿子是我自己的,除了我他再没亲人。”白伊娜平静道,在水里自己给自己倒酒,“但我知道我应该让谁从这世上消失。”
“换我也会杀了他。”张筱筱恨恨道。
“真能换吗?”白伊娜问张筱筱,神色渴求,然后摇摇头。
张筱筱也跟着在摇头,然后小声说道:“对不起……”
“不不,是我对不起,没必要……那么问。”白伊娜举杯,张筱筱扯着嘴角微笑,跟她碰了杯。
张筱筱抿了口酒,问道:“你打算怎么找你儿子?”
“我在他身上放了块玉玦,样子挺特别的。”白伊娜满心期待地说着,还在船艉板上画着玉玦的样子,“当年我逃出来后,把他放在福利院门口了。我从国外一回来就去找,但是福利院没有戴玉玦的孩子,也没有看着像的。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没离开锦官镇,我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出来找他!一定能找到!”她的声音,满是期待和信心。
“玉玦?”张筱筱看着白伊娜画的,的确是块玦壁。
“我是后来很久了才知道这东西叫‘玦’。”
“不是你的——我是说,家传的?”
“当然不是,那是我在市里偷的。已经忘了怎么偷的,就记着它那样子,还有那个舒服的手感。”
白伊娜看到了张筱筱的复杂表情,无所谓地笑了笑。她在水里转个身,靠在船艉板上,继续道:“我家是岭下朱村的,穷得一家人没一顿饱饭。小学没上完,我就出来混社会了,其实就是仗着自己小,跟几个同村的孩子一起去市里找机会偷东西换钱、换吃的。我爹妈是跟着村里一个挑头的人抢船、抢人吃饭的,不用我管——他们也不管我,平时也不怎么回家,后来没多久,再就没见过他们。再后来,有人说‘三业帮’抓走了他们,作猪仔送去南洋,拆掉换钱了。我后来逃出国,多少也跟这个有关。”
张筱筱心里有种虚幻感。她想说点什么,表达同情或理解,可白伊娜喝着酒就像讲的是别人的事,这种气氛,自己若再流露“感同身受”的悲伤,多少有点矫情,于是就尽可能安静听着。
“我也是被三业帮的人抓走的,那会儿好多在外面混的朱村人动不动就失踪了,都跟他们有关。”白伊娜瞟一眼张筱筱,又望向天上的星星,“我被关在一个像屠宰车间的地方,很脏,血腥味混着药味。然后我又被打了药推走,他们大概就是要拆了我卖钱,因为我见到另一个方向推走的死人,肚子都被掏空了。我被打了药,就那么清醒看着,什么感觉也没有。如果那会儿就那么死掉,可能也挺好的……就不会落在那个,我想他死在烂肉堆里的男人手里!”杨安业那变态的神情叠加在星空上,白伊娜愤恨扭开头,掬水拍脸。
“就是那人囚禁你——然后……”白伊娜忽然沉默不语,张筱筱忍不住追问,“他是三业帮的人?”刚才的不真实,因为“三业帮”的参与,有了现实意义;不仅仅是好奇,因为某个人,张筱筱不自觉地敏感起来。
“对,而且是三业帮的高层大流氓。”白伊娜回答,“他选中了我,从屠宰车间带走,是要送给他们那个大流氓头子!”说着,她从水里撑起身子,登上船艉板。
“你知道三业帮的头头?”张筱筱惊诧抬头,看着捋头发上水的白伊娜,又问,“他是谁?”
白伊娜拿起一大瓶香槟,一边开封一边道:“你别问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想知道,可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就别让我的事,再脏了你的日子,还有你的心情。到此为止,把他留给我——”
嘣!
香槟泡沫喷射而出,压断了白伊娜的话。她兴奋叫了一声,立即喝掉泡沫,然后给张筱筱倒上一杯,自己仰叉腰、仰头对着瓶子喝起来。满喝几大口后,她拿香槟当淋浴,浇脸、浇肩,又浇胸脯,夜色、游艇,衬着灯光,婉如油画里沐浴的仙女。
张筱筱看着白伊娜,回味着那句“把他留我”。“他”是哪个?是带走白伊娜的那个流氓?是三业帮的头头?还是她的这段遭遇。抑或,是她那还没找到的儿子……
张筱筱正发呆,白伊娜故意甩来香槟飞沫,于是两人嬉笑着一个躲一个追,双双跑进了一层船舱的多功能休闲厅。
张筱筱劝白伊娜快去冲个澡,她不要,转而吩咐女服务员拿来了浴巾和足量的牛奶,然后脱去泳衣,让张筱筱来帮她用牛奶擦洗身子。虽然觉得夸张,但张筱筱大概也能明白她的心情,也就配合她擦洗起来。
快擦完时,白伊娜忽然自言自语起来,声音悲伤:“到今年,我儿子应该十多岁了,是个大孩子了,真想看看他长成什么样了……”
“会的,你一定能看到。”张筱筱安慰着。
白伊娜苦笑点头。
张筱筱放下浴巾时,忽然冒出一个主意,精怪般跳到白伊娜面前,玩笑道:“你喜欢春哥吗?你认他做干儿子怎么样?”
白伊娜闻言一惊,然后眼神认真起来,人也僵住了。
张筱筱进一步解释:“你可以预习一下作妈妈的功课,同时也可以暂缓思念之苦……”
“我不干净,也不是什么好人,更不会是好妈妈。”白伊娜终于有了回应,她在摇头,“即使我真找到了我儿子,你觉得,我会正面站出来,让他叫我妈妈吗?我没那个胆子,我只会远远偷偷看看他……”
张筱筱没想到白伊娜会这么回答,她尴尬沉默着。
“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你。”白伊娜笑着抚上张筱筱的脸,“过去那个时候,锦官镇码头乱糟糟的,码头和街上也确实终日游荡几个流浪儿,有些没有子女的有钱人,或者什么团伙,看中了哪个机灵俊帅的话,可能就会带走当儿子养,这倒是很常见的。可是,那是过去,现在……你会觉得舒服吗?春哥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他真会觉得舒服吗?再说,我们现在不是一样可以好好照顾他吗?”
张筱筱握上白伊娜的手,点头,不再说什么。她拿来一条新浴巾递过去,白伊娜接过,截胸围好了身体。
厅里有一架三角钢琴,漆黑亮如宝石。白伊娜给自己和张筱筱各倒了杯红酒,喝着酒款款走过去,坐到了钢琴前。
一曲爵士钢琴,自白伊娜修长而灵活的手指间流淌出来。那是《佩恩托普的布基伍基》,开始时,曲子是右手单独演奏的一段颤音,然后再用左手弹奏低音和弦,右手则是一段性感而充满诱惑力的蓝调。没多久,白伊娜就忘记了周围环境和刚才的心情,完全沉浸在了音乐中。钢琴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热情,张筱筱身不由己地随着音乐快乐、感动、飘荡……
“知道吗?你很干净,让我有点嫉妒。”琴声中间,白伊娜挑眉告诉凑来琴边的张筱筱,“看得出来,你去过很多地方,也认识不少人,但你好像还是不大懂,或者还没意识到:女人可以,也应该,为自己的未来‘狡猾’一点……所以,别嫌我多事,我想告诉你一个我作女人的习惯!”
张筱筱端着酒,眨着好奇的眼睛。
“第一,不要停在刚知道和刚认识的地方,永远都挑更好的第二个!第二,无论见谁,请务必深夜现身!”白伊娜抛出一个媚眼,手指在黑白间跳跃,“可能有点迷信看错你,但夜色,真的才是最好的化妆品,也是最可靠的铠甲。”
伴着俏皮的和弦,张筱筱点头。她感觉白伊娜的话不仅有意思,也很在理。
“就拿这里来说,我不会带你来第二次的。”白伊娜又道,“你如果自己来过两次后,我也不希望你再来。去找家更有意思的店,找更有意思的去处,然后记得叫上我!嘻嘻……”
钢琴的乐声中,张筱筱在脸边比出一个OK。她已经知道,白伊娜决定离开锦官镇了——即使她没能见到她的儿子,她也不会再留在这里了……
凌晨两点三十分,刘老反民宿前。后来又喝了不少酒的张筱筱,半醉着,光脚提起白伊娜送她的高跟鞋,还有好几只印着高奢品牌的礼袋,走下了火红的跑车。
“哇,你住这里啊?!”醉得兴奋的白伊娜拍着车顶叫嚷,粗鲁地吵破了寂静,“这儿不是起火了,还死了两人……好恐怖!”她正说着,脚下一软,没站稳,像是被自己吓到的,一扶、一扭,却坏笑着坐到了车头上,“但也是够刺激了……你还挺会挑地方的。”
“哪有,火是烧挺大,但没死人……哪来的恐怖?!”张筱筱带着醉意嘟嘴责备着,“本来没啥事,让你一说倒有点吓人了,讨厌!”
白伊娜稳坐车头,挑衅地扮着鬼脸。
张筱筱的脚下是真的不稳,踉跄着要拿手上东西甩白伊娜。白伊娜比张筱筱灵活,她跳下车头,先于张筱筱的动作凑上去抱住了她,是扶稳她进大门,也算是道别了。
“晚安!做个好梦!白白——!”
白伊娜扶稳张筱筱进了大门,便回身上车吩咐代驾出发。车动时,透过车窗她瞟了眼消失在民宿大门内的张筱筱,掏出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