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筱筱拖着乱了心思的脚，喘着消化后的酒味，在楼梯上来来回回、左左右右地朝楼上走。上三步、退一步、横两步，好半天才走到三层自己的门前。扔开手上的高跟鞋、甩掉那些袋子，张筱筱懒懒地，却也是全神贯注地找出来钥匙开门。刚凑近锁孔，张筱筱裸露的肩膀上突然伸上来一只冰手，紧跟着，是一个男人残破的嗓音：“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撕心裂肺的女声尖叫，破高音、无间断，盖过陆还一个劲喊的“是我、是我……”根本听不见。一直到肺里的气都用完，张筱筱再也喊不动，她才停下，听到陆还也快喊沙哑了的“是我”。
民宿三层自从火灾后，走廊里就只剩一盏一只灯泡的壁灯。陆还一直在等张筱筱回来，靠在楼梯口外侧的墙角里就睡着了。张筱筱回来，扔鞋、扔袋子找钥匙时，吵醒了陆还。窝在墙角瞌睡很不舒服，他迷迷糊糊爬起来，活动着僵硬冰凉的手脚，跟张筱筱打招呼，却不知道嗓子干燥，结果一开声，纯粹就是恐怖片的音效。
陆还已经闻到了张筱筱一身浓烈的酒气——皇帝避醉汉，更何况张筱筱。所以陆还一声不吭，顶着张筱筱怒不可遏的咒骂，帮她开门、扶她进门、收拾门外她扔了一地的东西，最后才拎着自己的箱子和背包进门、关门。
“干嘛在外面等着？你的钥匙呢？”刚才被陆还一吓，张筱筱的酒醒了大半，进屋劈脸就质问陆还。
“呃……”陆还回答，略带局促，“我是自己想回来借住一下，跟派出所没关系，就，就等于是要在你家住，得等你回来允许不是……”
张筱筱没好气地瞥了眼陆还。
她听说了停职的事，更知道审查的事——是她和郝楠把昏死在卫生间的陆还送去的医院，她还陪护了一天。陆还一醒就先被督察带走了，然后督察才回来又问医生情况，同时，也就根本不让张筱筱再接近陆还了。
自从“看守所卫生间偶遇”后，眼下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张筱筱打死也想不到，差点就被陆还借自己酒劲给吓死！这会儿安静下来，看着陆还，感觉多少有点复杂。
那段时间以来，张筱筱一直在关心陆还的事。能问、能打听的人，她都问了、打听了个遍，没有一点有用的消息。她忍不住就跟郝楠吐槽：“警察对付自己人的工作，比对待嫌疑人，还有专政对象的工作，要严格、认真得多……”
“你不是回家了吗？”张筱筱关心着问，但全是不高兴的情绪。
“是，是回家了。我，呃……我不想在家住。”
“跟家里人吵架了？因为停职？”
“没有，是我爸——是我离家久了，”陆还生硬改口，不承认吵架，“习惯差别什么的……呃，有些冲突……”
张筱筱嘴里觉得干渴，她憋着嘴，忽然头疼起来。
“我要喝茶！”张筱筱吩咐陆还。
“你不睡了？”
“那我要奶茶！”
“这会儿哪去买？”
“少废话！要不你去买，要不你想办法做给我！”张筱筱气势很足，不容忤逆，“谁让你吓我那一大跳！”
陆还有些为难，想了想，问道：“你有奶吗？”
“怎么说话呢？！”
“我是说家里你备了牛奶没有。”
“不会自己看？！”
陆还彻底没了脾气。之前没个电话，大半夜吓人一跳的是他；想要在这里借住的，也是他；搞好“房东”关系就是必须的。为了讨好张筱筱，陆还乖乖烧水、找出红茶、泡茶。因为冰箱里没有鲜奶，他就趁着泡茶汤的时间，出门跑了两大条街找24小时便利店买回两大瓶鲜奶和棉花糖、小零食，然后上网查出奶茶最佳比例，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做好四杯奶茶端出来——全脂一杯、脱脂一杯、全脂棉药糖、脱脂棉花糖。
可是，张筱筱不见了。一层没有，浴室、阳台也没有，作卧室的二层阁楼同样没有……
又出门？不大可能，那就是最后一个地方了。
陆还端着四杯奶茶，钻出二层阁楼的角窗，左右一打量。果然，张筱筱正躺在窗外房顶的瓦坡上，身下是一张瑜伽垫。她柔柔看着天上已发模糊的星星，天空的东角，升起了蓝紫色。
“大小姐，您的奶茶，四款任选：无糖全脂、脱脂，棉花糖全脂、脱脂。您要哪杯？”陆还端茶凑近，半蹲半跪。
“小陆子有心啦～”张筱筱揉揉眼睛撑起身子，调皮地模仿太后腔，“全脂棉花糖伺候着。”
“喳！老佛像请慢用。”陆还哄着，配合着。
张筱筱坐起来接过浮着棉花糖的奶茶，开心抿着。陆还拿了杯无糖全脂的喝，剩下的都放回了角窗的窗台上。
两人就那么坐在房顶上，喝奶茶。山街坡道尽头的江里，点灯争航的船只排着队，繁忙、拥挤。航运解封、放开了，但是积压的船只非常多，几天来一直没日没夜地那么跑着，大家都想在不知何时又来的下一个洪峰，或者大暴雨前，完成运单——起码跑得尽可能远一点也好。于是，一艘艘、一队队，大大小小的密集船灯刷亮了曲折暗涌的江道，又在满涨的江水里，彼此编织成黎明前最后夜色里，。
仿佛赤锦神君的血管，泵涌着祂神力和能量的动脉——陆还如是想着。
“‘我从小到大拥有的东西不多，都要靠自己努力换取。’这是什么意思？”张筱筱的声音忽然打断了陆还的神游。
陆还懵懂，转脸看张筱筱。
白伊娜今天为张筱筱画过精致的浓妆，然后在香槟、牛奶浴时，嬉闹着又洗去了大半。现在，残留着狼藉的痕迹，再配上疲惫的颓废，“模糊”的张筱筱另是一番朋克美感。她诱惑着陆还，令他有一股冲动，蠢蠢欲动。
“什么，什么意思？”陆还躲开张筱筱的脸，但又不知道该看哪。
张筱筱盘起腿坐着，又说：“你晕死倒在卫生间，我去喊人，多亏了郝楠姐帮我，一起抬你上的救护车。路上，你嘴里一直含混着念叨刚才的话，还有什么‘该怎么做……到底做什么才是对的……’”张筱筱努力模仿、表演着救护车上陆还的状态，看得陆还尴尬得头皮发紧。她继续着：“我就想推醒你，救护员也说，应该让你保持意识。然后你真就睁眼了，我就问你在说什么，你又说：‘我希望死的时候……周围能有很多人簇拥着我。’然后你就彻底晕死了过去了，再然后，我守了你一天都没醒，结果你一醒，你们督察就把你带走了，我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给我。”
陆还喝着奶茶偷瞟张筱筱，正对上她认真盯过来的眼神，陆还赶忙甩开眼神，顺带呛了一口茶。
“现在，”张筱筱等着陆还咳嗽完，最后追问，“你能告诉我，你那是在说什么吗？”
“呃，根本没印象……”
陆还挠着鼻子，张筱筱明显不买账。她一句话不说，盯着陆还，等他换一个回答。
“我……我那会儿应该是在做梦，”陆还喝了一大口奶茶，“我晕过去后，一直在做同一个梦，医院醒过来时才算完，非常非常累。”
“什么梦？水鬼要你命的梦？”
“你怎么知道？”
“你晕死前的记忆也没了？你倒在卫生间地上晕死前说的：‘水鬼……杀了我！’”张筱筱喝口奶茶，学着陆还当时痛苦挣扎的样子。
“别老‘晕死晕死’的，我就是昏过去，没死。”陆还抗议。
“就是晕死！”张筱筱不客气地驳斥，“我和郝楠姐搬你，死沉死沉的！”仿佛就是奶茶端来前，她刚刚背着陆还上的楼。
陆还无语，撇嘴喝奶茶。
“说说吧，水鬼干嘛要你命？”张筱筱又催道。
“那就是梦而已……”
“那句‘死的时候，周围能有很多人簇拥着我’呢？梦里的遗愿吗？是要干什么？说给谁的？总不能是我吧？！”
听着一连串问题，陆还明白，躲不开张筱筱的好奇了。
“其实，不算是水鬼。是……”陆还看着张筱筱，面露难色，“是我过去案子里一个毒贩……我打死了他。他在梦里扮成水鬼，想淹死我……”
“啊……所以你的‘惊恐焦虑’——”
“那是我第一次用枪，”陆还打断张筱筱，既然决定讲出来，他就不想让张筱筱插话，“就出了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