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靖暴雨之夜发现金船的第二天下午,大雨暂作收敛、休息,穆一堂一个人,登上了他给赵四爷安排的那艘“画船”。
上船时,他感觉自己怪怪的。情绪上因某事惊慌的同时,心理上又无比自信、从容,精神上也是欣快的。他站在船头作“引廊”的甲板上,在温柔的细雨中望出江面,作欣赏状——探望远近,有无专门盯着这里的“谁”、有无引起注意的“谁”,看到了自己。
“画船”停靠的这里,是赤锦江流自岭下朱村后山的一条支流上游,陡峭的巨石山坳,披着茂盛的植被“半卧”在水里。雨幕淋洗着漫山绿色,清亮又鲜嫩。一丛一簇滴着水的枝丫繁叶,自岸边石崖朝画船屋顶的灰瓦上伸展。这里偏僻无人,满涨的清澈江水在那山坳“膝下”谦和地回旋着,让非常开阔的巨大水原,宁静得像面镜子,映着慵懒半卧的山坳,自恋般欣赏着娇嫩身姿。然后江水会不情愿地转开两道相反的弧弯,经过朱村码头,再不耐烦地汇进赤锦江去……
穆一堂抬眼望向山坳高远之处。就着山形或缓或急的走势,能隐约辨认到弥漫着水汽的那山上,规划的一整片墓园……或白或灰,朦胧点缀在绿色中间……像人皮肤上长的白癜风,或者头发的斑秃。
好好的山水,就因为相传“风水好”,有人就想“死在人家怀里”。这跟一群有钱、没文化的流氓,慕名良家女清纯自然的美色,组团上门强行苟且有什么区别……穆一堂鄙夷着,但又想到,自己好像也是其中一分子,但他不认为自己算是“苟且”的,太粗鄙——他是解了闺秀的戒备、得了尤物的芳心,晚上可进后门情投意合的公子!
只不过最后才发现,费了半天劲,可能错脱了通房丫鬟的罗裙……
穆一堂不自觉苦笑,然后另一个问题横了上来——老东西怎么又跑这里来了……他皱起眉头,心里纳闷,但嘴角上翘,是在笑。
推门,进入正厅,临窗一张巨大的红木画案,深红色玉润发亮。赵四爷正在案边泡茶、饮茶。一盏黄铜油灯,洁净的画案倒映着它那懒洋洋的火苗——浑浊的金元宝边,滚动着一大滴污血,丰满而柔软。对面,有一杯斟满的茶,等着穆一堂。
穆一堂四下打量,一边分辨着与记忆里不一样的古色古香,一边走向飘着热气的茶。没闻到茶香,撩过他鼻尖的,是一丝混有麝香清凉的花木香味。他知道,乌贼那小王八蛋,还有武黑子都不在,赵四爷只有独处时,才会点上他自己独门配伍的养生香料。
“四哥。我送您的那么多好酒怎么没见你喝过啊?”穆一堂坐下即喝干了茶,样子显得悠闲,仿佛就是为了一口茶来的,“留神乌贼那小兔崽子偷喝光了……话说,四哥您那些独门的爱好,这出去了,还好找材料吗?”
赵四爷低头摆弄着一系列古董茶具,烧水、注水,泡茶、分茶,喝茶……在几样古董间,透明的热水变成晶莹的茶水,就在细碎的水声间,赵四爷在说自己的话:“按你的计划,他们两个都去朱村了。推进很顺利,不会耽误事的……”
穆一堂微笑点头。一杯新茶又摆来面前,端起杯,面对面的两人一起细品着,沉默无声。
茶桌边的窗户开着,可以看山赏水,雨在细细下着,气氛、味道、意境,无不优扬、雅致、舒服。穆一堂看到,靠舷泊着的白色快艇在窗外露了一角,随着水流在微微摇动。那是他高价进口的豪华快艇,但为了低调,一年前改了外观、漆成白色,不识货的只会以为那就是一般的玩意而已。
「钱都是老子凭本事挣的,离开这里,老子才不要“考虑这、防备那”地活着……」穆一堂心下正骂着,一阵轻风从窗外吹入,雨水的味道于无形中“搂”上冥冥花木香,抚上脸,又撩过鼻尖。他贪婪着,舒舒服服地将这清凉似仙的味道吸满了全身。
“我们可能需要提前动身了,”穆一堂抿了口茶,语气淡然,“江运放开了,码头严审也解除了,时机正合适。”
赵四爷收回轻风中护灯火的手,喝干盏中茶:“警察找到金船了……”他抬眼盯过去,是狼王般的眼神。
“对……对,没错。”穆一堂略感意外,瞟了眼赵四爷,觉得倒也正常,就笑了笑继续又说:“其实那船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为它浪费了不少时间,出问题那时候我们早就该走了。”
赵四爷默默地给自己添了茶,没管穆一堂,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黄铜油灯,喝茶。他在等穆一堂把说话完。
“另外……日本人那边也回话了。”穆一堂撑在桌上。
二人沉默。
赵四爷又自斟了回茶,喝掉,然后直视穆一堂。
穆一堂也为自己斟了回茶,转着杯子看了看茶汤颜色,然后迎上赵四爷的眼神:“他们说上一批金货有问题,是假的……”杯中茶,一饮而尽。
“什么?”赵四爷皱起眉头,眼神带刺,“什么假的?小鬼子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那些金子——我们找到、挖出来、运过去的那些金货,有问题,不是真金,他们说——”
“放屁!”赵四爷一拳捶在画案上,怒起,“小鬼子懂个屁!”
老狼王血贯瞳仁,只感觉整条船正在晃动中下沉——江水滔天、山垣崩塌那种,仿佛船外山上的山崖、草木,还有更远的墓园,都在崩溃中摇摇欲坠。
“四哥!”穆一堂跟着站起来,抬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四哥,您先别急,听我说。”
“还说什么?!”赵四爷瞪着能杀人的狼眼,一把抓起穆一堂领口,“我特么就不该——”忽然,他注意到,画案上那盏黄铜油灯灭了,只剩下一绺悠然飞升的细烟。老狼王愣住,松开穆一堂,颤抖着、做着深呼吸坐了回去。
他喝茶一直在用那只宋代极品建盏,刚才怒起时,始终捏在手里,这会儿刚放回画案,即碎成了三块!可赵四爷视而不见,他专注地找出火柴,认真地重新点起油灯,并虔诚地合什顶礼三回,嘴里诚志地嘟囔默念着什么咒语似的东西……
穆一堂整理着领子坐回去,神色平和,倒不见委屈或恼怒。只是摸回腰际的左手手心里,闪过一道刃尖的寒影。
赵四爷做完全套点灯的流程,这才摆弄起面前碎成三块的建盏“尸体”。他脸上没有损失了天价宝贝的痛惜之色,眼里也不见懊悔之情,他只是简单拼了拼,了解一下是怎么个破碎方式,然后一片一片扔出了窗户,沉到江里去了。
一只斗彩压手杯换了上来,自然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古董宝贝。穆一堂默默看着他烧水、烫杯,重新斟好茶,给穆一堂也换上新茶,然后自己喝掉一杯,再添好一杯。他又一次深呼吸,然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向穆一堂,一言不发、呼吸均匀。
“是这样,日本人还是愿意收购我们的金子的。”穆一堂喝了口茶,“但条件是把这批金子的工艺也给他们,否则,只能按原价七成付钱。也就是说,前面那一半的订金他们不会收回,还可以再付两成的钱,现在已经打过来了。”
赵四爷听着,点头,喝茶,又添好一杯:“他们说是假的,但还是要了。”穆一堂点头,赵四爷瞥了他一眼,“什么意思?不是假的吗?他们要假的干嘛?”
“四哥,你记得‘狎金’吗?”穆一堂身上朝前倾,“我记得听说过,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日本人说,我们的金子都是‘狎金’,他们要的工艺就是这种叫‘狎金’的技术。”
“斜——瞎……‘狎金’?”赵四爷吃不准发音。
“对,就是这个‘狎’。”穆一堂说着,手指沾茶,在画案上写出一个透着玉润深红色的“狎”字。
赵四爷看着那个茶渍“狎”字,先是纳闷,然后皱眉,接着就是复杂的慌张:“你确定是这个‘狎’?小鬼子说的?”
穆一堂点头:“他们发的邮信,邮信里写的就是这个字。”
“不……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赵四爷难以置信地搓着脸,然后盯着画案上那个“狎”字,苦笑,“我宁愿相信,是你小子为了吞掉大头才想出来的烂借口……”
“呵呵,”穆一堂讪笑着为他们两人各自添好茶,“那我为什么不全部独吞掉呢?”
“嗯,呵呵,换我也一样……”
“四哥……”穆一堂认真咂嚒着茶色、茶味,“你是不是知道‘狎金’的事。”
“我也是刚想起来……你不是也知道吗?”
穆一堂发现赵四爷异样瞥着自己,神色无奈,还有点疲惫,他不明白他说自己“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在记忆里努力挖掘起来。
“还记得五将吗?”赵四爷叹了一声,添茶,喝茶,然后盯着穆一堂努力记忆的眼睛,“那对死掉的两口子,金将,他们传承的绝活就是‘狎金’……”
“什么?!金将?他们俩,不是跟那个……一起……”
那都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用不着谁帮谁、装模作样地确认自己的记忆,所以赵四爷没理睬穆一堂疑惑中的暗示。
他继续道:“那算是旧江湖的秘技了,起源久远不详,说是能上溯到祝融氏身上去。呵呵,神奇归神奇,扯那种闲淡就是故意了。”
赵四爷忽然觉得杯中茶汤不是滋味,甩手泼出窗去,然后烧水、洗茶具、换新茶。
他眉眼带出愠色,动作快了不少,话也没停:“足可冒金,却不可发财……按现在话讲,‘狎金’就是一种自带诅咒感的邪门黑科技,只在那些有背景的做旧门,或古董行的小家族内秘密传承,但禁训都是一个:‘避祸救急用得,绝不可求财’。过去,若非懂得窍门的内行高手,任谁也识不得‘狎金’的问题。就算是现在,我相信,除非上机器、直接查成份组成,就算那些自认为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文物、古董专家们,也不会懂‘狎金’与真金的区别是什么……”
赵四爷说着,从画案上那只盛放古董茶具的老木箱里取出一个木盒,从盒里拿出个小物件在手上盘玩着:“‘狎金’的事都是早年爷爷说给我的,那会儿,小屁孩的我只当是江湖奇闻听的,从没当真。哼,可就算认真又能怎样,我也看不出个子午卯酉来……”说着,他手里盘玩的那个物件朝穆一堂递了过去。
穆一堂接在手里翻看,那物件,是一枚满是岁月痕迹的“赏功”金币——方孔左右仅有“赏功”二字,再无别的。这金币似乎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错版古币……他知道,这是从那个洞里来的,可能出自运去日本那第一批,也可能是警察找到的那第二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