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穆一堂与赵四爷(六)
赤燕2025-06-12 08:494,812

  窗外的雨更小了,像是停了。西斜的太阳从云层间探出了一个小角,偶尔注射些光下来。穆一堂认真看着手上的金币,但心思却“看”在窗外。就在远处那山坳墓园的下方,窄而长的浅滩伸进了石崖底下。沙石中间出现一根石桩,正好指向江水冲蚀出的那条细长而曲折的潮汐水道。石桩不是天然的,是人工修造,像个大钉子突兀钉在沙石中间;若非有它的“暗示”,估计没人能发现,崖体与浅滩彼此掩护的死角后面,还有一条水道——细细的水道虽曲折但不长,尽头,一团团锦簇的杂木掩盖着接水的山洞,就像是山水园林那“移步易景”的月亮门。

  涉水进洞,遇深潭潜水五十米,再出水……

  几百年没人知道的天然溶洞,潮湿、漆黑、憋闷。先点闪光棒、再架工程灯。恍若大剧院的溶洞,“舞台”是水潭,“观众席”呈阶梯状,一层层叠压着摆满了粗、胖、圆的陶缸,最远处,陶缸挤着钟乳石几乎码到了洞顶。陶缸有大有小,一人抱、半人高者最多,最小若痰盂,最大三人合抱,足可比肩故宫消防缸。另外,就在“舞台水潭”跟前,还有二十几具一人高的粗圆木挖空中间做的“棺材箱”……

  所有陶缸,还有“棺材箱”里,黄的多、白的少,塞满了各式各样、造型各异的金银财宝,金册、金币、金簪、金镯,等等等等,以及更多的金银锭、金银元宝,上面多见“西王”字样。陶缸有破损的,所以缸间缝隙,还有地面上,也乱着堆满了金币和元宝,灯光照亮,整个溶洞一片金光粼粼,仿佛置身奇幻神话——第一次站在那片向远处高起的“黄金阶梯”前,穆一堂打心底颤抖着兴奋、狂喜。他还抬脚踹碎了身前一个陶缸,看着金币如沙般流在脚边,那感觉简直终生难忘。

  “我以为它会是所有金子中最稀有的宝贝……”

  赵四爷自觉无趣,一壶新茶又泼出窗外。穆一堂抽回陶缸前“脚边流金”的心思,他听到了赵四爷声音里的羞恼,然后递回那枚错版的“常功”金币过去。

  “谁成想,”赵四爷厌恶地瞥了眼金币,不接,泡着新茶阴沉继续道,“它却是会‘狎金’的那位,故意留的破绽——打骨子里瞧不起我们啊,呵呵……”

  金币放到了画案中间,两人都瞥得方便。“能确定就是金将那两口子?”穆一堂问道。他也泼掉了自己杯里的茶,等着赵四爷的新茶。

  “一直笑话我们到现在……除了他们还有谁?”赵四爷斟茶,先自己,再对面,“两边三四代人的斗法,早就成仇怨了。若非是化在骨血里的恨心和蔑视,那一洞引给我们去吞咬的‘狎金’,你琢磨琢磨,该是什么样的计划和坚持才能完成的?”

  穆一堂喝茶,盯着案上那枚金币,沉默着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赵四爷添茶。

  “日本人一回了话,我马上又查验了一下。”穆一堂从怀里掏出来那个手卷,嫌弃地扔在那金币上,“人皮材质没问题——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来的材料。唯有那墨和朱砂记,有微量现代化学合成,仿的——不对,就是假的,而且是他们故意的,我——”

  “唉……”赵四爷忽然叹息一声打断穆一堂。他拿起曾经看过无数遍的这卷手卷,拉卷展开,读着、看着,自言自语:“赤官山水,锦帽生煞。藏福函枯,珍炼宫守——赤锦官帽,山生水煞。藏珍福炼,函宫枯守。这暗语的编排其实挺简陋的嘛,为什么……”他无奈顿住,接着又自嘲般冷笑道:“我们中计入局实属活该啊……活该啊……”说着,他拾起案上那枚金币,压进手卷里,就着卷轴缓缓团皱——越团越紧,越紧越恨。

  穆一堂最后瞥了眼裹着金币皱成一握的手卷,低头喝茶时,赵四爷阴沉着脸随手就扔出了窗、抛进了江,然后给穆一堂和自己又添了新茶。

  “不过,我喜欢‘五行桩’的局设。”

  赵四爷喝口茶,严肃的脸上又笑起来:“用神庙里的古壁画做加持引导,在朱村那岭上以古船木钉木桩……暗语里‘山水’作土库水藏,‘锦’随‘山水’作 ‘土生金’象,‘枯’用‘火’、‘炼’本‘木’,互设生养局。东协、南微、西彝、北役,墓园下山坳风水煞口,以岭上木桩为定首,山中各钉五行桩,连线交点偏入浅水,最后以石桩暗指‘土克水而生金’的‘死’、‘杜’之门……”他忽然呛了一口茶,咳嗽中却是在笑,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无奈,“我们找到那个水道,只会全力小心着不要被里面养护的瘴戾之气伤到,并费尽心思琢磨‘生’门的进入之法。所以我们避开了崖体深处那条头上有危石的路,成功找到了水路进去,但也就忽略了从一开始到最后,他们故意留的破绽……活该。”

  窗前、画案、茶杯,两人安静无语,厅里只有江水撞舷的声音。片刻,赵四爷转着手上喝罢茶的斗彩压手杯,道:“他们是按规矩来的,而我们不是……”

  “规矩?”穆一堂喝掉杯中茶,没好气地一蹾茶杯,“若真讲规矩,日本人是怎么知道‘狎金’的事的?我在日本的线人说,他们起初可没做什么成分验证。后来做了,也是为证实他们的猜测。”

  “鬼子有规矩就不叫鬼子了……”赵四爷狞笑着,从画案底下不知什么地方,提出来喝了半瓶的汾酒,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和穆一堂的茶杯里,斟满了白酒,“他们的规矩,就是为了他们那没褶的脑子,想着近亲结婚时抽筋挤出来的黄脓似的坏心眼,干尽损人不利己、生孩子没快眼的绝后事!”

  恶狠狠地,赵四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满上一杯,接着上道:“小鬼子愿意照价收金,就是把‘狎金’之术看得比钱、比金子还重,那他们必然还有更缺德的目的。不过,那就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了。”

  穆一堂叹了一声,仰头喝掉满杯酒。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赵四爷盯着穆一堂眼睛,两人脸色俱是阴沉,他接着说:“眼下公安手上也有了一船金子——假金子。他们发现问题不会很久,那一船金货,无论真假,都是能出人命的事。这时节如果再给日本人去找那‘狎金’……先不说五将是不是真的全死了,也先不论是金将会,还是那个博物馆副馆长会‘狎金’,还有没有传人,单就我们借着那个王所长治理朱村的心思,在那儿搞的事,马上就要压不住了——乌贼、武黑子已经去干活了。”

  赵四爷又闷了一大口酒,醇香的酒气喷到穆一堂脸上,惹得他跟着也干了一杯酒,他接话道:“四哥,我没在乎日本人的事。无论他们收不收,我们从三业帮之前到现在赚的钱,足够我们保持理智,不鸟日本人。”

  他一口闷掉赵四爷给他又斟上的酒,喷着酒气。

  “‘赤锦沉金’是我们的宿命,本以为完成了,很舒服,谁知道,到头来竟只是摸到个边。然后金船落到了警察手上,也算是他们知情了……其实船丢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会有这天,”穆一堂端着杯子比量着赵四爷,“四哥,您不是也有一样的感觉,也在做准备吗?跑来见我,要分账,又分头走……”

  赵四爷面无表情,端杯与穆一堂相碰,共饮。

  “所以,除了心里不痛快,其实‘狎’不‘狎’金的对我们来说,只是些遗憾。但是遗憾归遗憾,现实没得商量。”穆一堂在画案上倒扣茶杯,不再喝酒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没毛病,看来四哥心里已有分较,这太好了,呵呵,我就是怕您跟日本那边较劲——”

  “哼,小鬼子还不配。”赵四爷抿了口酒,翘着嘴角,“若不是我想起来‘狎金’确有其事,还是我爷爷讲的,鬼子就光说个‘假’字,我肯定日他祖宗!”

  “哈哈,四哥是明白人。现在航道开了,台风也过去了,金船也算是有着落了,我们再犹豫就真晚了。”

  “那后面你是打算怎么提前抽身的?”赵四爷自斟自饮起来。

  “后天,J·CLUB最后一场拍卖,原计划,完成我跟五城锦集团刘继方并购签约后,我会宣布接手朱村码头管理公司,为朱村、为派出所解决麻烦嘛。”穆一堂边说边站了起来,撑着画案,来回踱步,“但实际上,我要舍弃掉码头管理公司,让公安继续头疼、分神去,然后我会宣布与刘继方就朱村后山的墓园开发达成深度合作。”

  赵四爷在抿着酒,听到“后山墓园”时,瞟了眼穆一堂。

  “这是日本人的回话,还有他们的条件提醒我的。”穆一堂走到窗边,伸手遥指山岭上那片绿色中的斑驳,继续道,“岭上那片墓园,是我们为了方便在底下那溶洞里踏实整理、运出那些假金子,干干净净拿地、正正经经开发的。以前无所谓,既然被‘狎金’骗了,那我们走前,干嘛不放弃那片正经种下的收成呢?”

  赵四爷举半标酒望出窗外,微微点头。

  “所以,消息我已经提前放出去了,这两天带着‘水鬼求财’的热闹那片墓园身价飞涨,总量能算上亿了!”穆一堂两手撑在画案上,神色兴奋,“四哥,你这两天赶紧抛掉手上所有墓位,或者挂给中介。做完这些,我们拍卖的第二天就可以马上走人了。”

  穆一堂热情说完,就那样撑在桌边看着赵四爷。赵四爷却依旧望着窗外,点头,默不作声。像是同意了,又像还有别的意见。

  “你就从没听说过‘狎金’的事吗?”赵四爷将半杯酒喝掉,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呃……”穆一堂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附和,“我记忆里,从日本人那里就是头回听说的。”不等赵四爷反应,他又补充道:“要不就是我老爸很早就跟我说过,但我根本不感兴趣——我现在其实也不太相信……可是,他们都死了呀,就在那山岭下——”

  “五将都死了吗?”赵四爷放空着眼神又问。

  “我相信那两口子,还有那个什么副馆长,肯定活不了。”穆一堂有点不耐烦了,抱着双肩站到了窗边。

  赵四爷又微微点头:“一整个‘狎金’的局里,那个副馆长应该是必要的引子,五将的其他人也都以身入局了……否则,斗了那么久,我们不可能陷得那么深。唉……”

  太阳已经西落到山尖,穆一堂看了看表,转回身来:“四哥,事已至此,没必要再翻什么旧账,翻不明白的,眼前的事,还有将来的事要紧。”

  “鬼子倒是知道得挺明白,脏心眼子是真特么够多的……”

  “四哥——”

  “行了,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我没意见,我会做好准备的。”赵四爷打断穆一堂,声音不咸不淡,“如果你那边方便,可以代我出手那些墓位。反正登记资料都在你手上,我更喜欢盯着你是不是不少了我那份。”他收起汾酒,又浇起水来。

  “哈哈哈,我怎么可能亏了四哥的?!”穆一堂紧皱的眉头松开,想骂人的表情也瞬间消失,“那行,有您这话,我就按新计划去办了。”

  “对了,你说的那个隐患,已经安全闭嘴了……”赵四爷泡着茶,忽然插了一句。这时窗外轻风吹入,他抬手护住油灯火苗,“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提一句。”

  “啊,是。我知道了。”

  穆一堂神色僵硬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在说死在看守所的“狗蛋”王利群。他听到消息时,从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颇为吃惊的同时,也很好奇李浩是怎么做的。不过,他现在不想多聊这事,只在意会不会影响正经事。

  “李浩那边没什么麻烦吧?”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问题不大,就是跟南亚来的那帮子愣种有点误会。”赵四爷回答,“暂时处理好了。警察要是能查到他了,估计我们已经在外面了。”

  “嗯,叫他多些小心吧。”穆一堂心里评判着,似乎情况可控,便点点头,脸上又挂出了微笑,“四哥,那您记得做好准备,还是分头走哈。呃,另外……”他犹豫了一下,表情收敛,“不是我多事,乌贼好的那口会是个问题,多费费心吧。OK,时间不早了,我赶紧回去安排了,就先走了。”

  无需赵四爷回应,穆一堂礼节性笑了笑,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赵四爷看着离开的穆一堂,手上泡着新茶,心里另有一套计较。

  他对于跟自己装蒜的穆一堂很不耐烦。他不知道穆一堂是否真的暂时放下了“赤锦沉金”,真的专注于保护、转移自己的身家,但赵四爷自己心里,要跟命里始终搅不清楚的这个宿命说“放下”,实在是难。但是穆一堂在装蒜,又一直讲不清楚他跟日本那边的关系渊源,于是他也就云山雾罩地跟他打哑谜了。

  “小鬼子能认出是‘狎金’,那就是两种情况,”赵四爷看着倒出来的晶莹茶汤,低声嘟囔起来,“要么是小鬼子那边有当年的知情人在……要么,就是另有认得‘狎金’的人,指点了鬼子。是哪一个呢?”他喝上一杯茶,又添上,不禁感慨起来,“唉呀,五将这一局,可算是用心了。佩服,算你们狠,不但是金将以身入了局,还早在从那个副馆长手上抢到做假成真的‘十六字手卷’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那一洞的‘狎金’……看来,是经营许久的一声大局,我就跟跟咬上块素肉饼还在傻乐的蠢狗一样被耍了,呵呵,真是抬举了。”他正要喝杯中茶,想了想,翻手倒在地上,洒出一道线,然后又拿出汾酒,斟满,又洒在地上那道茶线上。

  他没再添酒,也没再倒茶,看着空杯,又喃喃道:“这么看来,只可能是有认得‘狎金’的人,指点了鬼子。有谁还能知道‘狎金’这档子事呢?”

  他掏出手机,拨了出去,盯着手边那油灯火苗,等着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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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派出所——黑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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