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帽山，依山走势的旧城街，一条巷子的末端拐上了山腰。树林、石阶、平台，再石阶。小雨中，无人撑伞，刘继方陪同一位花白头发的人登上了陆家门下的石阶，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矫健的中年人，打扮像个官员，而那个花白头发像是搞学问的。花白头发在陆家木门前站定，看看身后那个中年人，又跟刘继方交换了眼神，然后敲响了木门。
木门开，花白头发第一个迈进门去，然后刘继方伸手礼让那个“官员”进门，最后刘继方回头扫了眼台阶、树林，还有来时山路，跟着进门、关门。
就在刘继方进门时，几棵树遮掩的石阶最底下——拐上山腰的巷子末端，李浩探身出来。蛇行而上的石阶路外，几棵野生棕树围着两棵银杏，茂盛的树冠缝隙借着细透若纱的雨，暧昧地遮了陆家木门一半，李浩在底下，就那么望着木门，靠在巷尾的墙角点起一支烟……
李浩是一路跟过来的。他用自己的渠道搞了些管制的“玩具”，在码头接头时，偶然发现了下船走出码头的花白头发，然后是等在豪华MPV车边的刘继方。花白头发明显跟刘继方很熟络，兄弟样的。两人刚说笑几句，那位“官员”模样的家伙就出现了，像是约好样的。刘老板为二人做了介绍，然后坐进豪车一起走了。李浩当然认识花白头发，但是如果仅是为他，倒也没那么大好奇心——其实还有点想躲开他；是那个“官员”的出现，引起了李浩基于眼下局面的警惕。直觉告诉他，有必要跟上去看看他们去哪儿、要去干什么。至于那个“官员”，就是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郭康。
忽然，兜里的手机又没眼力劲地震起来。打刚才李浩跟进巷子来走到一半，手机就咬着要命的机会叫起来——走在三人最后的郭康，差点就发现了李浩。
李浩嘬着牙花、啐了口烟痰，接了这通晦气的电话。是赵四爷。
应付着跟赵四爷通完电话，雨几乎停了。李浩迈步走出墙角，上石阶，站到那个拐弯的石台上，两脚潮湿，盯着关闭的陆家木门。
赵四爷在关心李浩的动向，并希望他去朱村参谋一下乌贼和武黑子的任务，别让他们出什么意外的岔子。李浩就托辞在躲南亚人的麻烦：警察已经注意到他们，再加上穆老板委托赵四爷给他派的任务——让那个人安全闭嘴——李浩可不想在出国前，给警察任何可能摸到自己的机会。所以，他借口博士还需要更多人头户，就告诉赵四爷他一直躲在博士那里，帮着一起搞安全账户和洗钱的事。
赵四爷明白，为了让狗蛋闭嘴，李浩是故意跟他要的人贩子“老姨夫”。现在，其实无论有没有南亚人触霉头，赵四爷里外都得跟李浩“五五开”担着这件事的责任——穆一堂也好，赵四爷也罢，谁都别拿他李浩当壁虎的尾巴、蚂蚱的腿。
电话里，那些默认绑定的进退底限自不必明言，但赵四爷还是忍不住硬话软说，明里暗里提醒李浩关键时刻要谨慎站队，要记得他是谁的人。李浩本想说：「大家买卖一场，有多少钱，交情就有多真诚、多纯粹……」但鉴于他已猜到，赵四爷“好心”打来这个电话提醒他，定然是穆一堂刚告诉他日本人回话，认出了“狎金”，然后两个老王八蛋改了“大计划”，却不想告诉他……于是李浩勒住了犯贱的冲动，恭敬但不谄媚地哄着赵四爷，让他相信，他李浩是懂仁义、有好歹的真诚晚辈。
“四爷，您是现在仅有的、传说式的江湖前辈……”
“是您赏识我会玩点机关销器，拉我入伙，这是我的荣幸……”
“我这辈子要想立字号，恐怕也就这一个机会了……”
“我仰慕您、跟您学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就跟着别人跑了呢……”
电话里，李浩如是说。
电话那头，赵四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受用，他相信了李浩的真诚——仰慕比金银更忠诚。
然后，赵四爷无心闲聊着又问起了“狎金”的事，他模糊记得李浩曾问过他一回。李浩自然否认。日本人那边刚回了话，他怎么可能有机会知道这回事？赵四爷并不打算解释“狎金”是什么、怎么回事，那么刚表过忠心的李浩，又怎么还会另存二心呢？
所幸当初李浩问时非常随意，时间又久，也没再追问，他干脆重提了曾问过赵四爷“虾酱”的事——朱村特产的自制虾酱算是什么水平，是否值得一试；赵四爷是典型的北方内陆胃口，厌恶腥臭酸涩中的那种鲜美，但李浩玩心作祟，曾买了鲜虾酱在赵四爷面前打开，认真求教。李浩就故意用心暗示、强调这段回忆，准备替换赵四爷有关他和“狎金”的记忆。
二心得逞。
赵四爷嘀咕着，咒骂讨人厌的虾酱，接受了李浩的心意。最后又提醒他，希望他从大计划出发，尽量去朱村助乌贼和武黑子一臂之力……
捏在手指间的烟卷，亮着红光，燃尽了最后的烟丝。
李浩绵长地吞吐着青烟，在一片灰蓝色的氤氲中，望着石阶顶上那道紧闭的对开木门。进去的三个，一个是天敌、一个是穆一堂的合作金主，还有一个，是李浩曾经的授业恩师。李浩不知道那门就是陆还家，但他知道，自己有关“狎金”的了解，全出自第一个迈进门的那位花白头发，正是他的教导和指点，才有了李浩如今的一身本事，但也是因为他的冷酷和死板，断送了李浩本可以光明的未来——他破格提前认证他同届“最优秀”的决定，成了他自取其辱的历史，也成了他一生的笑话。
那位花白头发的名字，李浩永远不可能忘掉：锦官大学材料学教授，原警官大学痕迹学、勘察学外聘教授，朱景春朱教授。
“世上之事，得者未必尽得，失者未必尽失……”李浩低头在脚下碾碎烟头，嘴里不自觉念叨着。抬起头，最后又瞟了眼那木门，“不是要把事做‘尽’，而是要判断‘得’与‘失’。朱老师，您瞧，我都记得，只是，我不会像你那么既死板又无耻地理解……等着吧，我会让你明白，你做错了什么！”说罢，他转身下石阶、进巷子，往山下走去。
李浩一路都在琢磨。跟穆一堂谈并购合作的商人，知道“狎金”的教授，跟主管刑侦的警察聚在一起，要说这组合跟“赤金沉金”的传说和那船落到警察手里的金子无关，水鬼都不信！可是，他们三个，是谁找的谁？是因为发现了金船？还是觉察到穆一堂在洗钱？甚至，知道了穆董事长和四爷就是在逃的三业帮帮主？
一切皆有可能，一切也都是致命的警报。
眼下，“狎金”已经浮出水面，金船落在警察手上，只要够仔细，他们很快也会知道那是一船假金子。虽然案值下降了，但反而会给警察打上一针鸡血——船务信息有假的伪改装船运了一船仿文物黄金，背后必是邪门的大案。所以，无论穆一堂和赵四爷各自的计划里，有什么煞费苦心的打算，朱教授、郭局长和刘继方的相聚，注定就是致命的危险，而李浩正适合以逸代劳，与白伊娜一起做好准备坐收渔利就是。不过，李浩心里另有蠢蠢欲动的打算，他还想玩点更刺激的！
李浩带着满脑子兴奋的想法，登上摆渡轮时，白伊娜的电话打来。李话本想接的，但他看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然后缓缓将电话揣回了兜里，让它就那么贴着身体欢快地震动着……
李浩双手扶在船栏上，朝对岸大官帽山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