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伊娜收起没打通的手机时，正走上神君庙山门的台阶，每一脚都是无泥的潮湿。
为了散心，她之前先去了跨江大桥下的桥墩，然后又是赤锦西路的捕役巷。她想找那些流浪的“野孩子”们玩，给他们送吃的、送玩具，听他们讲各自相似的身世、吹牛幼稚而离奇的见识，甚至扯谎诡异又夸张的经历，每每总能让白伊娜感到满足、踏实，但回了家又都是无尽的失望，直到下次再来过一回，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以往白伊娜都是晚上来找孩子，今天因为心情一直不好，就白天来了，结果，一个“野孩子”都没见到。大概出去乞讨或结伙搞钱、搞吃的去了吧，就像过去的自己那样。白伊娜这么猜着，但也可能民政部门和福利机构最近加大了工作力度，接走了这些需要照顾、需要家的孩子，因为，前几个晚上，她就已经几乎见不到孩子了。虽然白伊娜因此不能疗愈坏心情了，但终归是件好事，她多少也算得了些安慰。只是自从杨安业那次恶心的侵犯以来，她那混杂着愤怒的杀心一直无法平复，当然，她其实压根就不想平复，但背负着它的沉重一样令她受不了——她需要另找化解路径。
于是，白伊娜打算求助玄学，请赤锦神君帮帮忙。就像这个傍晚，满山、满庙带着纸扎金币和金元宝来作火供的、全身心虔诚的人们……
自从那个台风大雨之夜，杨靖找到了金船、分批运走金子以来，“水鬼运财、酬鬼旺财”的全民活动有了进化，大家风风火火地又人传人地展开了“神君护财运动”：赤锦神君看护着江中无数黄金宝藏，但祂无法自己享用，如果参拜时给神君烧纸扎金元宝和金币作供养，祂即时就可享用金子的利益，然后神君就会慈悲、公平地赐福给供养人等量黄金的财运！
白伊娜从拥挤的拜神求财的信众中间曲折挤进庙来，各大殿却已无平心静气、礼神拜心的地方了。浓重的烟火裹着雨水草泥的芳味，远近升腾、四梁缭绕。有一种隐约的辛辣，总要呛人在庄严前失礼咳嗽。
从前院穿回廊，转大殿再登山梯，她忍着辛辣走马观花似地朝山上的后院逛去，一路好好品鉴了一番各处香坛或火供台里燃烧的，不同款式纸扎金币、金元宝，还有金砖。然后，满心嫌恶的白伊娜来到了后山上的慈盈宫——传说中，赤锦神君的母亲，熬金圣母夫人的供奉神殿。
慈盈宫人不多，没有额外的烟火，基本就是平日水平。这里不逼人咳嗽，草香湿润，清晰爽快。大概热情的烧纸人们都默认了，江里传说的金子都归儿子实管，当妈的地位再高，求财终归隔了一道关系，不如直接孝敬实权直管的赤锦神君更有效力。白伊娜讥讽地脑补着，踱步观赏正座上塑得颇为精致、慈美的圣母像，品味着圣母那端庄、包容的母仪三界气质。忽然，她读懂了圣母的心思：没有那些俗贱贪婪的凡人打扰，就在儿子身后安静当好祂的妈妈，怎不是最充实的幸福？
有一种舒爽的清凉，发自小腹若有若无的共鸣。白伊娜仿佛得到了敬爱长辈的安慰，解脱般的，踏实、愉悦、爽朗。她走到了圣母的侧面，不禁双手合什，真心虔诚地躬身三拜。
白伊娜终于放松了。她继续朝圣母亲像身后的后照壁转去，打算逛完慈盈宫一圈就下山去。她来到慈盈宫的后门，正对门外的后照壁墙上，有一幅彩色壁画，描绘的正是古代那场惨烈的“锦官水战”，以及由之产生的“赤锦沉金”外加“神君伏水鬼”的传说。白伊娜知道这壁画，以前早就看过多次了，虽然墙面常年积存灰尘，还有寒暑风吹的岁月作用，壁画看起来暗沉、边角已有斑驳，但是画色依旧鲜艳饱满，足显当初绘制壁画的古代画师们技艺之纯熟、技法之高超。可是这次，白伊娜来到壁画前，站住了，因为壁画前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张……张筱筱？！”白伊娜的声音先惊讶，后惊喜。
张筱筱在临摹壁画的线稿，听到有人叫出她名字，循声扭头：“哎？白姐姐！你也来拜神君？”
“我才不烧金纸呢，我是来给祂老人家的妈妈请安的。”白伊娜翘起拇指朝前殿挑了挑，眉眼俏皮地做个鬼脸。
张筱筱是来庙里为她的研究课题制备素材的。她那个“传说考古”的研究一直在继续，不是偷偷摸摸，但也没影响别人、也不耽误派出所里的工作。今天下班早，她来庙里，还是穿着辅警制服。她没了之前在典当行时的避讳，就大方地为白伊娜补充介绍自己，是一个当了辅警的研究生，正在做一个有关“锦官镇历史传说体系”的课题。至于“顺筱春”，帮助春哥和顺溜获得美好未来，是全心全意真诚的。当然，不否认，以学术设想做创业实践，是张筱筱自己的私货，但二者完全不矛盾。
张筱筱一边继续临摹，一边在为白伊娜更新自己，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白伊娜倒没有评判，一直在微笑看壁画、看她画，然后站在她身边，瞟来一个“我早就知道”的眼神，撩人媚笑。张筱筱很喜欢白伊娜心领神会的挑逗，她忍住羞赧的笑，默契地回抛一个“沟通愉快”的眼神，还带着点羡慕白伊娜那无敌女人味的意思。
“那你这个海归研究生，为什么要去当辅警？”白伊娜忽然跳到张筱筱正面问她。
张筱筱画笔继续：“你是第二个这么问的。嘿嘿……”
“另一个，一定是帅哥。”
“还是个自找负担、谨小慎微，又有点被动的拧巴家伙。”张筱筱讪笑着回答，像在抱怨。
“你非常在乎他？”
“哪有，他活得太认真了，看着累……”
白伊娜看得明白，张筱筱在回避她的眼神接触，她就装着理解点头，迎合地吐槽几句那位“拧巴的帅哥”。
张筱筱转了话题，一边收尾临摹，一边介绍起自己的课题，以及壁画中传说的有趣之处。
“我一个本地土著，还没你知道的一半多呢。哇，你画得真好……”白伊娜看着壁画去掉了颜色，变成张筱筱纸上朴素却有精神的线条，不禁感慨，“你这个什么……研究，都得这么会画画吗？好厉害哦。”
张筱筱笑笑，加快收尾：“不是的，我其实可以照下来就好，一样放论文。但我想试试画画，算是跟古代那位画师以壁画沟通吧，就像采访。我想感受一下，他们那时对传说的理解什么样的。再者……也有可能发现一些藏在壁画里的历史线索，也说不定。”
“真的假的？我不懂。”白伊娜爽快坦白，摇头，“我觉得，那什么水鬼、沉金、神君，都是没什么本事的废物想出来哄孩子的故事，好让他们在比他们还怂的人，还有孩子跟前，显得见多识广又厉害。”
“嗯嗯，说得对，不是没有可能。”张筱筱给白伊娜比出大拇指，乐呵呵地表示赞同，然后收起了画稿，“传说嘛，它的构成渊源是非常复杂、多元的，反映的是一段时间历史内社会的特征。”
她提起了墙根的双包，画稿装进包，背起来，忽然想起了白伊娜刚才的话，转回来问道：“哎？白姐姐是本地人？”
“对啊，怎么？”
“一点看不出来……”
张筱筱飘着一绺紫色头发，凑近了白伊娜。白伊娜今天只化了淡妆，乌黑的长发简单盘在头上，但张筱筱由衷觉得白伊娜实在漂亮，声音全是欣赏：“要说我们警长郝楠姐是本地人我都信，可你，真不像……你是少见的尤物……”
“哇哦！你还真直接。”
白伊娜护着胸口矜持地退开一步，但眉眼在愉快地逗着张筱筱。她迈步走出慈盈宫后门，张筱筱背包跟着。
“我家是远郊山里打渔的。”白伊娜顺着石板路，走向山景台，开着玩笑，“大概底子不好，然后又很小就出国打工去了，所以长得没锦官镇人水灵——你不觉得我长得凶，不像好人吗？有的地方还上了科技与狠活呢……”
“你那叫勾人的魅力，男人爱、女人恨那种。”张筱筱靠在山景台的栏杆上，继续欣赏着白伊娜，“科技又怎么了，如果能有你这效果，现在谁不想要？”
白伊娜罕见浅浅娇羞了。她扶在栏杆上，问道：“那你觉得，真锦官镇本地人该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只是……”张筱筱不自觉看向慈盈宫，心思已穿墙去了山下烟云缭绕的大殿，还有山门，“呃，我刚才说的就是个感觉，哪有合理的标准。”
白伊娜又一次捕捉到张筱筱的眼神，明白了她的意思。
张筱筱想学着白伊娜的样子也盘起头发，白伊娜上前帮忙。
“你有男朋友吗？”白伊娜问。
“有过，不止一两个——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张筱筱说，“哦对，还有过女朋友，但现在是单身。”
白伊娜失笑，花枝乱颤。张筱筱头发硬，也不够长，好容易刚盘出个大概，全毁，只能重盘。
“你还真让人意外。”白伊娜笑道，“我好奇，我会成你女朋友吗？”
“我不长情，这是我的毛病，但我不烂。”白伊娜在摆弄张筱筱的脑袋，张筱筱只能挑着眼睛，“我就是喜欢一切漂亮、神秘、新鲜的事物，想，想亲近他们，只是……”
“只是又不想真的那么亲、那么近，对吧？”
“你也这样？”
“我也会好奇很多事，但听起来，你的好奇可比我多了去了。”白伊娜从自己头上摘了根簪子，定好张筱筱的盘头，“而且，那个拧巴的帅哥，似乎现在已经在你心里，我没机会了。”
“不可能！”张筱筱马上否认，都不在乎头发盘得如何，“跟他讲话太费劲，一天天的，简直笨得要死，哪有我俩聊天这么畅快、默契！”张筱筱一脸认真，盘起来的那绺紫色，衬着红脸别致得俏皮。
白伊娜捏了捏张筱筱又气又羞的小脸，道：“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不用我再废话吧？”
“哪，哪有……”
“好了啦！”白伊娜凑前搂上张筱筱的腰，挑了一下张筱筱嫩尖的下巴，“我今天心情不好，逛庙就是要散心的。既然我俩碰上了，你就有义务陪我一起开心才行。你不会让我扫兴吧？！”
“那怎么会……”张筱筱很笃定，只是眼睛眨个不停。
白伊娜忍着坏笑，拉起张筱筱直奔山下。
两个姐妹似的女人，一路小跑、欢快得像鹿。嬉笑着，冲破漫山缭绕的烟火；惊叫着，逆行拥挤的虔诚信众。直到蹦蹦跳跳出了山门，台阶前，两只小鹿上气不接下气地缓着呼吸，她们山泉一般的咯咯笑声还是停不下来。
她们在庙前街口的咖啡店各要了杯冰果茶，继续嬉闹着去停车场坐进了白伊娜火红的跑车，然后轰鸣着，一团火似地离开了大官帽山。就在张筱筱坐进车内，赞叹白伊娜订制的藏蓝色内饰之独特，还有几个小玩具的可爱时，白伊娜因心有所想，发出了一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