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咔嗒……老头一拉，幽暗中昏黄的灯光亮开，屋里暗戳戳的花花绿绿窸窸窣窣开始蠕动。等仔细看清楚了，渣威“哦哟”一缩脚，李浩跟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居然是人！密密匝匝的脑袋排着，眼珠都暗戳戳的，花花绿绿的，是些不知道从哪儿捡的各类床单或被单子，一抖搂就是一股子馊味飘散起来。
“起来，起来，有活儿干啦……”勾腰老头重复嚷着，随意踢着，把门口的几个踢去一边，让出一条道。渣威拿走老头的电筒，在人堆里刨着，准确讲是在一堆脑袋里挑着。这个揪头，哎哟一声；那个哼哼，没啥反应；再这边一揪耳朵，嗨哟，那边跟着一哼，也没啥反应；再来就直接了，吧唧一耳光，嘿呦！没反应，只是恐惧地捂着脸。
“你，干过传销是吧？身份还在？”渣威揪住其中一个，突然问。
那男子年纪不大，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啊”了声，然后又摇头。
“行吧，干过传销起码懂规矩，去外面等着。”渣威拽走一个。
东瞄西瞄又瞄上个年龄不大的女人，渣威端着女人下巴问：“咋成这鸟样了？年纪不大嘛。”
“网贷……”女人惜字如金，表情漠然。
“网贷贷不了多少啊，咋成这鸟样了？”渣威追问，肯定是欠得还不上了。
“一家贷不了多少，我贷了七十多家。”那女人回答，没有情绪。
渣威一愣，哈哈笑笑，摸了摸女人脸：“就你了，人才怎么能埋没在这地方呢？”
“老板，一口价，工资日结啊。”女人慢慢起身，提了个要求。
“常干的也不可能找你这种货啊。”渣威道。
可能就这么一个要求，女人“哦”了声，站出去了。
李浩明白，这里基本都是这类货色，干过传销被骗干榨净，捎带连亲戚朋友也骗了，真社会死亡的；欠了一屁股账根本还不上，东躲西藏的；赌得倾家荡产，卖身卖血没脸见人的。当然，也有被人骗得一干二净，连身份信息也给人骗走的……他们只能在这里种幽暗里苟活，活得连自己名字都不能提，也不敢提。
挑了几个年纪不大、模样尚可的下楼，渣威在前、李浩压后，带着他们安静地下楼、出门。
楼门边，看门的勾腰老头朝渣威伸出了手。渣威看向李浩，李浩懂，这是惯例，过去往老头手里放了十三张百元大钞。老头也不还价，一握手塞了起来。渣威倚在门口提醒老头：“我没来过……”
“你不来过吗？还不止一回。”老头佝着腰斜视渣威，目光肯定。
李浩又掏出两张递过去，渣威截下一张，骂老头：“这些人都特么你捡回来的，天天卖人都多少年了，棺材本早够了吧？”
老头嗖地抽走渣威截留的钱，推开渣威骂了句：“滚，你都没来过，扯什么淡！”
咣当一声重响，楼门的破木板把李浩和渣威关外头了。
渣威并不恼，掏烟与李浩一人点一根烟，赶着挑出来的几人悠悠往胡同外走。李浩又递出十张百元钞票给渣威：“我们没见过……”
渣威看也不看，默契收钱，叼着烟道：“这些连人都不敢见的货啊，又便宜又放心，做事不敢报案，犯事也说不清老板，垃圾人连警察都没治，嘿嘿……”
胡同外，有辆挡了牌照的车正等着，一队垃圾人出了胡同就上了车。没人告诉去干什么，那些人也不问，或者不需要问，没了一切的他们还能有活儿干，挣点果腹之资，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意外仅有的好事了。
在一边抽烟的渣威看到，司机和押车人都蒙着面，一声不响关上车门，跟李浩点了个头，跳上车就走了——冷静、利索，总之很“专业”。“乞丐”渣威按捺不住好奇，忽然问道：“大哥，整这些垃圾人是啥大杵口啊？”说着，他狠抽一口烟，弹掉烟头。
烟头在胡同口渣威那晦暗的影子里，撞散一片火星；李浩挑眼，阴阴瞅着眼前这个乞丐，笑道：“好眼光，是很大的买卖。可惜啊，你……”
渣威发现，李浩不知何时已经戴起了黑手套，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坏了规矩：“大哥大哥，老板！我多嘴了，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讨饶，后退，作揖加双手合什不停拜，他慌张地道歉，并把自己的耳光抽得脆响，他想撤销刚刚轻易僭越的罪过，同时，悄悄在往胡同里挪脚。
李浩慢慢抽着烟，始终恰到好处堵着渣威的退路。他的另一只手上，渣威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一管细长的铜笔，尖端伸出来一拃长的三棱刺。随着动作，那又细又窄的锐利刺锋，闪烁着金银辉映的寒光，直教渣威背后冷汗连连。
李浩逼近渣威，正要说什么，忽听得幽暗胡同里响起一声细小而尖锐的鞋跟声——李浩敏感寻声瞪去。渣威察颜观色的本事也颇是了得，他捕捉到李浩的分神瞬间，拔腿就腿；李浩也有准备，出手又准又狠，夹烟那手半拳作锤砸中渣威后脑，一片火星中，人闷哼倒地；火星还没熄，李浩又纵身跃过渣威，朝胡同里那动静蹿去。
幽暗里一阵细碎的鞋跟声在远去，突然又戛然而止，李浩朝幽暗弹出烟头，跟着反手朝幽暗里直刺；炸开一团火星后，三棱刺受阻——李浩手背被抓住，且尖锐刺痛，另一只手赶忙追着抓进幽暗；在确实抓到什么的同时，李浩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脑海跟着有了判断——是个认识的人！
李浩紧紧抓着，奋力朝胡同外快步退跑，必须跳出幽暗；对方也没有放手的打算，连拽带跟，彼此锁成一团，杂乱着脚步，跑到了胡同外昏黄的路灯下。
“白姐姐，我一猜就是你！”有气无力的灯光半阴着李浩的脸，坏笑着，越过受制的三棱刺手臂看着他抓住的人。那三棱刺虽然受制，但始终在眼前指向对方
四指戴着坚硬而尖锐的指甲作爪，扣抓李浩反握三棱刺手背的，就是白伊娜。她一身黑衣裤，脚上还是高跟鞋，断了一边挂耳的黑口罩，正晃在她脸旁。
“嘁，我跟了你一路，要不是突然窜出只耗子，你压根就没发现我。”白伊娜甩开眼前的碎发，傲娇地扬着下巴。
“你怎么知道？！楼门外我就发觉了，就不确定是谁。”李浩打量着一身黑的白伊娜，短檐帽，盘发髻，运动夹克，缩口舞蹈裤，就算腰上还缠了条大丝巾似的东西，“你身上的香味才是你的尾巴！”李浩回想着楼门外泛起情绪时，发觉的异样，他以为飘过鼻尖的那隐约香味，是幻觉。
两人撇着嘴，彼此松开。
白伊娜扯掉废了的黑口罩，娇声抱怨：“你真够狠的，差点破我相！”说着，又白了李浩一眼。
“我手上有数，顶多给你扎个红点。嘿嘿。”李浩得意坏笑，收了三棱刺，揣回铜笔，发现白伊娜手上在转着玩的，也是铜笔，不禁失笑。
“笑什么！我还没玩习惯呢！”白伊娜收起没能出刃的铜笔，揉抹着指甲，没好气地回怼。她费力定制了钢化“美甲”护套，比慈禧的短，但更有杀伤，谁知却没撕破或刺透李浩的黑手套！不服气的白伊娜很不爽，撇着嘴一边摘“美甲”，一边站到昏在地上的渣威头前，问李浩：“他记得你了，还好奇了！你怎么办？”
“就介绍了几个活儿干的，能咋？”李浩摘去手套，装回身上，又顺嘴补了一句，“你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正想问呢，说说呗！”白伊娜立即接话，依旧不屑，胸前叉起双臂，婷婷玉立。
“你不会想知道的，这货是个渣子，早晚不得好死，不怕他瞎说——他能说清才见鬼呢。走了……”李浩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这儿的事儿结束了，天亮前还得去另一个地方呢。”
“我要是想知道呢？”白伊娜脚下踢了踢渣威头，想要弄醒他似的。
李浩盯着白伊娜的动作，双手插进裤兜，抬眼淡淡瞧着她。
“你和我，姓穆的，四爷……眼下都是要命的时候，还有什么是我不想知道的？对了，还有警察那边，估计也是随时都想咬死我们呢。对不对？”
李浩喟叹一声，点点头，道：“你家穆老板给我打电话，除了帮他们办身份，还要帮王博士新补一批骡马，转钱、洗钱什么的——”
“怎么不找莫老三？博士自己也能办吧？”白伊娜疑惑，忍不住打断。
“‘净水行动’舍了一批无关紧要的喽啰，送给警察去咬嘛。但大家低估了整个行动的规模和力度，很多资源不能用了，尤其市里。”李浩点起一根烟，吞云吐雾间继续，“老板要消解警方追查视线的威胁，主动、被动地切割了不少资源，海关的、水务的、医院的、学校的，对——还有几家教培机构，好像还有市府的什么——我没细问，反正就是老板和四爷在计划完成前，必须低调。事儿一件没少，时间就娜么多，必须得干，他们没辙了。”李浩吐出一串烟圈，笑起来，“这儿是锦官镇欸，赤锦江欸，有码头、通公路，有历史，还特么有传说，嘿嘿嘿……老板们得意的好日子过久了，跟本地江湖离得远了，都忘了。哼，自废武功……”
“你对这里很熟？”
“江湖到哪都一个样，锦官镇、赤锦江、神君庙，有什么特别的？”李浩扔掉烟屁，踏上脚碾灭，面无表情。
“咋不找莫老三？”白伊娜斜眼，
李浩会意，回挑一个“不必多说”的眼色，道：“一个放利钱的，能信他什么？能干好什么？”
“老板们依赖他干粗活呗，然后……他就是我们的机会——”
李浩轻抬手制止白伊娜的话，眼神落到地上一动不动的渣威后背：“还想听到什么时候？要不要永远趴着别起来了……”
“不不不，别别，我起来我起来……”李浩的话还没完，渣威就跳起来躬身作着揖，“我，我不是偷听，真是刚醒……”
渣威跳起来时，白伊娜同时扯开了腰上缠的东西，那是件铁灰色的防水风衣，轻薄如纱；扯开一抖，迅速覆盖了白伊娜全身，她揪起领口，遮捂住嘴脸，表现出惊诧，但其实她是在窃笑。
“这下，你想咋办？”白伊娜颇为嫌弃乞丐样的渣威，不自觉往后躲。
李浩翘着嘴角，挠了挠耳朵回答：“死人不会瞎说话，让他作水鬼……”
“可咱没有买命的铜钱……”白伊娜裹在风衣里盯着发抖的渣威，顿了顿，又道： “无非不让他瞎说话嘛！一会儿帮我消个毒……”说着，裹紧遮住脸的领口，迈步逼近渣威。
李浩没动，当他看到白伊娜已掏出铜笔的手背在身后，会意了她的想法，便打着了自己的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