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赤锦西路,捕役巷,鱼钱胡同。
李浩正跟随一个乞丐打扮的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胡同里走。从镇里一路沿江过来,供香烛烧纸扎的灰堆渐少;捕役巷越近,黑漆漆还会飞白屑的灰堆里,没烧尽的纸供越多……这两天江边和大路口供香烛烧纸的人很多,基本就是拜完神君庙,下山来江边再酬鬼——贿赂、讨好一下江里水鬼,不要找自己麻烦。
李浩想想瞧见的,搓搓鼻子,只觉得好笑。
鱼钱胡同濒江但远离大道,幽暗潮湿还荒杂,越往深里走,那股交织了各种生活垃圾恶味的臭气就越明显。所经之处不仅有大小垃圾堆,还有不明不白的污秽,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险恶污水、粪便或者说不上来的什么玩意上,就连走在前面的乞丐男自己,都嫌弃得骂骂咧咧了好几回。
悠闲跟在后面的杨浩倒不觉得有什么,他玩味着乞丐男的背影,不时搓搓鼻子。
忽然,有一句话溜出了时间的垃圾堆,拭过心头:
“无论你以后做什么,不要突破自己的底线;要时刻记住,这个世界光明之外的恶,贪婪、暴戾和傲慢等等,是没有下限的。”
这是李浩最敬重的导师,在他离开学校时留给他最后的劝教。那个已经记不清面貌的老师很器重李浩,始终相信李浩的未来不可限量,唯一的担心,就是他那在叛逆和野心中发育的恶念。李浩想成为老导师历来最全才的学生,要么名闻天下,要么富甲一方——作人上人!在学校,他创意无穷、痛恨无聊,最喜欢挑战极限、挑战权威,但如果遇到“没礼貌”的对手,不管是同学还是老师,李浩“讲道理”的手段也会选最极限的那种,无所谓明暗阴阳。导师的实力很强,有学术有实践,他从不怕李浩的挑战,且自信总能有精妙的灵感,让李浩惊喜又羡慕,让他拜服,于是导师想在毕业前,驯服李浩的野心、驯服他的恶。他找来许多业内受野心反噬、令人惋惜的案例讲给李浩,分析已成阶下囚的同行们的恶,还有那些未得善终的人生。导师俨然朴素希望子女学好的父母那样,想李浩引以为戒,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不过那些反面典型,李浩都消化成野心的“疫苗”了,还催化出更加坚韧顽固的外壳……直到无妄卷入学校一起性骚扰风波,被迫退学……
只有导师一个人,为李浩践行、送他出校门。分别时,两人已无话可说,但导师在李浩的背包里,塞进个手作纪念礼物,包裹的纸上,写着那句最后劝教。
李浩一直都清楚,导师希望他可以如阿难尊者回答摩诃迦叶那样:“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可是,李浩只对佛宝感兴趣,对佛法无感。他一离开学校,就秘密下毒诬陷他性骚扰并逼他退学的那个官二代恶少,结果连带扮演受害者的女生一起,齐齐死于车祸……
没有证据,也没有人怀疑李浩。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既害怕又兴奋,然而复仇的爽快轻易就冲散了源自导师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罪疚感,只在时间的垃圾堆里残留着褪了色的碎片,清理不掉,令人讨厌。
突然,一丝黄光飞闪即逝,一道腥臭划破幽暗朝记忆里走神的李浩面门刺来!
李浩的防卫机能完全是下意识的,凭借肌肉的条件反射,他一侧头,刚好躲过致命进攻,同时抬脚猛踹,那个领在前侧的乞丐男惨叫着顺力道朝前扑倒,撞开了黑暗里一个人。然后李浩挪开一个身位,让出远处的黄光。
一个柴禾男在幽暗里跳了起来,手上把玩着薄薄的剃须刀片邪笑着,刀头缺了一角的刀片闪着远处的黄光,虽然困倦但是金亮且寒冷。柴禾男瘦得没有人气,在夜色里像个活鬼,锋利的刀片顶着不规则的尖刺在他手指间来回翻转,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怎么也不掉下来;另一只手朝李浩伸着、招着——交钱,或者付钱的东西。
李浩面无表情,迈步朝前……那个领路的乞丐在柴禾男脚边还来不及起来,就见李浩的身影逼过来;因为黑暗,看不清李浩表情,但那影子足够感受到杀气了。乞丐手脚并用,慌忙快速朝侧面爬开,就算有道流臭水的小沟还有两座垃圾堆,他的视线也没敢挪开李浩身影,只管爬进垃圾堆里。
“活鬼”柴禾男更是意外,不自觉退了一步,脚跟还在颤抖,刚才的狂妄自大与眼下的惊诧心虚在矛盾中令他脑袋一片空白,但纯粹的欲望始终驱动着他的身体——刀花舞动,一挑二劈三刺,一套连招攻出!
刀尖、刀刃还没反馈,黑暗中,柴禾男先感觉到脖子抓上来一只“铁爪”,瞬间喘不上气、眼珠充血。刀子正要回扎,幽暗中却听得脆声“咯嚓”,手臂带着寒气传来短促的震颤,紧接着就是沉重的巨痛和刀子落地的“嘡啷”声。
柴禾男惨叫一声,李浩松手推开他。远处的黄光稀疏着扫过胡乱踢打挣扎的柴禾男,鬼一样的眼中全是恐惧和痛苦;没有犹豫,他扶着手飞身钻回黑暗,慌乱蹚着臭水、跺着垃圾的脚步声快速消失在幽暗胡同深处。
“你这特么带我是找什么人啊?能住这种地方?”李浩踢开地上掉的那把破刀片,瞅着边上正爬出垃圾堆的乞丐男。
狼狈的乞丐男高举双手,迎着那昏黄的光站开一段距离,说话很小心:“我声明啊,刚那不是我——”
“行了行了,我知道。”李浩招手打断,让他站过来,“那一身味儿,是个毒虫,想劫点钱而已。”
“没错没错,他是市里来的,以前也是个老板呢——”
“别说没用的,我问你话呢!”
“垃圾堆里,自然是垃圾人了……”乞丐男一边回答,一边企图抖落干净身上沾的不可描述的东西。有镇里直流过来的废水,有腐烂多日的厨余,还有带灰块的布料,抖得那一身气味实在够呛……
李浩搓了搓鼻子,盯着垃圾堆滚出来的几块破木板,辨认出那是碎掉的骨灰盒——乞丐身上可能也会沾上不知道哪来的骨灰了。李浩想起来,这里距锦官镇远郊一个老墓园不过十公里了,底层有些没了出路或者急缺钱活命的人,会挖墓卖卖骨灰盒或者随葬的小东西……虽然其实挣不了几个钱,但也没像地沟油、毒奶粉什么的那么坑活人……只不过,昏光隐隐的现在,让鱼钱胡同,即使说不上乱葬岗,可实在比那墓园环境还要差。
“啥意思,咱们还不够垃圾?”李浩擤了下鼻子,自嘲似地问道。这话引得乞丐朝李浩脚前唾了一口浓痰。他不敢惹李浩这个凶神,但好像也有不好惹的脾气。
李浩搓鼻子笑笑,不以为忤,瞅着乞丐男,等他继续。
乞丐径自在黑暗里前行,边走边说,李浩跟在后面:“城里、镇里都有这么一拨人,欠债的、倾家荡产的、赌博输光赔尽的,还有刚才那种,吸毒吸废的,或者本来就一无所有、连身份也卖了的,只能躲在这种既不见光也不见人的地儿等死。他们不敢露面,不敢见人,只能像地老鼠一样钻在这种地方。吸毒的虽然脑子都不好,但在这儿敢惹事的,很少。”
“这种人很多的啊。”李浩忍不住插了一句。
“不一样……这里的,是一群窝囊废。”乞丐男拉着长声说着,伸手敲响了走近的一幢小楼的门——笃笃笃……幽暗里,像是在敲地狱的入口。
那是幢老式的筒子楼,三层,楼下居然还有看门的,晃着手电筒看看乞丐男,沙哑着嗓子问:“干啥?”
“我渣威,找俩干活儿的。”乞丐男回答,像对暗号。
李浩看着,他从“渣威”这报号判断,这个乞丐男大概率是个拃行的人贩子,副业搞搞身份信息买卖,乞丐,只是他的扮相而已。
手电在他脸上晃了几晃,门吱呀开了,是个勾腰的老头,像是和乞丐“渣威”有默契一般,带着他往楼上走。
“这个世界光明之外的恶……是没有下限的……”
楼门外的这个凌晨,是连日雨水后放晴的第一个夜晚,潮湿而凉爽。导师的话再次掠过心头,令李浩全身莫名一阵寒意,凛然生畏……
没有下限的恶吗?
自从退出校门那一刻,李浩从来就没有停下脚步的打算。不管身前是刀口舔血、飞蛾扑火般的未来,还是身后有严刑峻法和深牢大狱在等他,都已经不可能拦住他了,他只能朝前不停走。
李浩回头望了望门外死寂的幽暗,长舒一口气,迈步进门追上前面两人。
失修的楼梯、狭窄的过道,弥漫着粪尿、脚臭、烟酒和腐败的腥味,楼道有的地方是破碎钢筋封着的,不管你把脑袋伸到哪个地方,都是一种窒息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