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所长和郝楠引着陆义、朱教授和刘继方来到会议室,与一直在等候的郭副局长和杨靖等人,一起坐在会议桌边。李献秋去上了个厕所,最后一个进来;“出气透气”的杜刚正好回来,紧跟着李献秋身后回了会议室。二人正好听到王所长在向众人同步刚才陆义、朱景春和刘继方共同提出的,交换真正沉金文物的两个条件:
一、切实逮捕穆一堂、赵锦荣等罪大恶极的主要犯罪嫌疑人;
二、不告诉陆还有关朱文金、王安佳的身份信息,以及“五将”的所有事实——陆还自己调查、发现的情况除外。
“就是说,要牺牲掉陆还?”
王所长一讲完所有,杜刚立即站起来跟郭康确认,那样子像是质问。
“不能叫‘牺牲’,这个词重了。”郭副局并不在意杜刚的态度是否欠妥,他谈定点头,仿佛他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是不参与跟三业帮有关的案子罢了,又不是开除他,以后机会还多得是。”
“自从在渡船上潘经逼他开那一枪,然后又爆头死在当场,陆还的精神一直崩得很紧。”郁闷的杨靖想再争取一下,“如果彻底将他排除在外,正需要在案子上重建信心的陆还,就废了!”接下来的计划里,杨靖已经给陆还留了位置,他不希望重案大队损失一员干将,他需要陆还尽快从王利群的自杀中走出来。
朱教授忽然清了清嗓子,道:“陆还不是正在停职么?正好适用接下来的关键几天,算不上是对他的打击和伤害。”
“朱老师,我们是刑警!”杜刚激动起来,“破案、抓人,在案子里熬着,才能让我们健康!要命的时候离开案子?陆还就什么都没了!”
“我们是在保护他!”朱教授也跟着认真起来,拉着脸回怼杜刚,“不光是他,还有别人,我们也要保护!这个案子远比你以为的复杂,也远比我们——”
“当警察是他自己选的,没人逼他。”陆义陆爸爸突然打断
朱教授,那双银色的眼睛准确瞪着杜刚,“如果他真是警察的命,所有这些也是他该承受的警察宿命,同样该像我们一样,承受属于他的,警察的宿命。”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高,但足够强硬、权威。无论是杜刚还是杨靖,即使是郭康,如果再提出反对,似乎都将是对唯一正义的忤逆——有关陆还的问题就此结束,不再作讨论。只有郝楠在一旁暗自静悄悄地叹惜。
陆爸爸站了起来,刘继方也跟着起来过去扶住了他,同时,会议室所有人也跟着不自觉站了起来。
“郭副局长、王所长、杨大队长,诸位,”陆义的银灰色眼神直直看着前方,正是郭康,“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全力破案、全力抓捕,那两个条件根本算不上条件。你们认真履行职责,我们必定兑现承诺,沉金就在那里,它跑不掉——我们也跑不掉,我们只想恶人得正法,宝藏回归人民……一切拜托了。”说着,他深深鞠了一躬,刘继方见状也跟着一道鞠躬致意。朱景春略显尴尬,但他清楚此行目的和诉求,于是也微倾了身子、点着头,以示“拜托”。
郭副局长、王所长和杨靖,或谦礼、或敬礼,跟着郭康带头郑重表达了履行承诺的决心,并希望建立互信关系、保持申通联系。双方就那样站着,很快敲定了“五将”的配合细节,朱教授代表“五将”们一一应允、同意,然后陆义、朱教授和刘继方准备告辞。
朱教授在前开路,刘继方扶着陆义往外走。朱教授走近会议室大门,正要伸手开门,叶凡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
“王所——哎呦!对不起!”
叶凡险些撞上朱景春,彼此都吓了一跳。叶凡没想让路,也没停,道着歉就继续往会议室里冲,直奔王所长:“王所!出事了!那个刚上位的潘伟,纠集了朱村渔民,还有船队,悄悄就从岸上和水上把咱所包围了!然后突然叫嚷着要您出来给个说法,把那艘金船的金子还给朱村!他们认定那应该归朱村所有。”
“什么乱七八糟的?!”王所长厌烦地锁起了眉头,却淡定依旧,“潘伟人呢?进所里来了?”他知道事情不小,但从他身上、从他的神情上,都看不出事态的严重程度。
叶凡也算小聪明够用的人,配合着所长的态度回答道:“没有,那是个鸡贼的怂货,他就躲在岸上村民的后面,是冲在前面的人传的话。他们也没大吵大闹,就是前面堵着门,后面堵着小码头。”
“用不用帮忙?”郭康走来跟前,低声征询王所长。
王所长摇头,但递过去一个“待定”的眼神:“不用,这狗崽子,不知道又作哪门妖呢,我先给他打个电话。走,跟我去看看……哎,曹筷呢?还没找到人吗?”王所长掏出手机,一边拨出电话一边让叶凡“带路”离开了会议室。
“等下我。”郝楠紧跟着,也跑了出去。
郭康与杨靖对了个眼神,随即双手合什,松散着朝朱教授他们拜着抱歉:“我先过去看一下情况,三位要是没急事可以再坐一会儿,事情解决了再走不迟。抱歉,失陪。”他是一边拜着、一边说,一边走向会议室门口,杨靖和另外几名专案民警已经先他出去了。
郭副局最后陪了个抱歉的笑脸,紧接着也就消失在门外了,会议室里就剩李献秋陪着朱景春、刘继方和陆义了。
刘继方引着陆义重新坐下,回头问朱景春:“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
朱景春的样子早就想去凑热闹了,但他眨了眨眼,还是恭敬地征询陆义的意见:“元贞,你看呢?是朱村的人来闹事,我觉得有蹊跷。”
“嗯,我听到了,我也觉得奇怪呢。”陆义点头,“您跟土正去吧,注意安全,我在这里等着。”
“好,我们去看看就回来。”
刘继方回应了一句,又跟在坐的李献秋点头致意,跟朱景春两人一起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桌边,李献秋和陆义隔了一个位子坐着。从始至终,李献秋就那么看着众人对突发事件的反应和态度,然后纷纷离开。现在,会议室里只剩了他和陆义两人,安静坐着。
“陆大哥。”李献秋忽然开口。
“就叫我元贞吧,您应该是比我年长。”陆义紧跟着回应。
李献秋笑而自嘲:“我的声音听着很上年纪吧?案子办得多了全累毁了,其实我好像比您小才对。”
陆义点头,以笑表示理解。
“我想问一下,”李献秋说,“您之前还是能看见的吧?李伟日记里提过您眼睛有问题,但不是失明的程度。介意说一下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陆义抬起银灰色眼睛,转过来“盯”住李献秋。
派出所外,响睛白日,连日来难得的一个大晴天。太阳下,堵着正门的朱村渔民,个个聒噪着直冒油汗,里三层外三层一路延展到岸上的大路边;楼后的江里,两艘自卸货船加两条渔船艏艉相接,封锁了小码头,派出所的快艇别想出去。
就在人群后面,岸堤上一个流动冷饮车的彩色阳伞下,潘伟刚跟老板买好冰镇饮料,正吩咐手下人分发。他又买了根冰棍,撕开嘬起来,望向派出所正门口。
“大伟哥。”
一个亲近在潘伟左右的干瘦年轻人凑近来,是潘伟的副手。他刚打完一个电话,要跟“主子”汇报。
“后面的自卸船下锚了,渔船也绑好了。那什么……引擎还用熄么?”
“先不用呢,天黑前就完事了。”潘伟望着伞外大太阳下的派出所,得意地咬了一小口冰棍。
瘦子随着潘伟的目光,瞅了瞅派出所门前聚拢的人群,面露难色。他迅速在手机上发出一条信息,通知江里的自卸船不熄火。然后又跑去催促因暴晒和热汽而懈怠的人手,加紧给人群送水。忽然人派出所前的人群一阵骚动,瘦子抬眼望,是王所长、郝楠带着两个警长出来接触人群了。
“哥,这能行么?别闹大了再把我们收拾了!”瘦子忧心忡忡跑回潘伟跟前,他想劝潘伟“见好就收”。
“我要能说‘不干’就不干,我们就不会站在这儿了。”潘伟含着冰棍瞥了眼身边的瘦子,然后眼神前挑,“瞧见前面那一高一矮俩人没——又黑又壮和他跟前那个。我的计划是说要从朱村渔码头的资产分划上找碴、发酵,然后再闹起来,有理有据,闹到哪儿都不用怕。本来咱的计划推进得好好的,这俩爷一来,非说那是老娘们骂街,又软又怂,必须马上让他们知道朱村的厉害,还有态度。谁让人家是亲枝近派呢,咱只有照办的义务……哼!”潘伟厌恶地嘴里一啐,木棍“呸”声栽地,“跟警察要金船?!亏他想得出来……”
潘伟说的,正是武黑子武岳和乌贼。他俩这会儿正在人群前段鼓噪着齐喊口号:“还我金船!朱村祖产!”王所长出来,请求代表进所谈诉求,他俩就分开在人群里传布巧言:“这是分化战术,不能相信警察!”
乌贼遵赵四爷命令,带武黑子来朱村帮忙——也是监工。但他瞧不上潘伟,更嫌弃潘伟的计划既磨叽又软弱,觉得不符合赵四爷和穆一堂“搅乱视听、制造空隙”的要求。于是提出,拿刚刚曝出来的金船案作文章:船是莫老三组建的朱村船队的,莫老三在朱村发现了传说中的沉金宝藏,打算私吞,遭到水鬼和赤锦神君的一致诅咒,于是离奇溺死了,那么,金船理应返还给朱村,因为那属于朱村全体村民!
潘伟认为乌贼的方案根本没逻辑,冒险得离谱,就是纯粹的闹事。但他的身份根本不允许他置喙反对,只提了提质疑,乌贼就愈加专横、暴躁,于是他主动示弱,称自己能力不够指挥行动,便以“服务”莫老三的样子,配合乌贼主持工作,私底下开始准备随时脚底抹油……
乌贼倒也不算傻,虽然禁不住潘伟的捧杀,牛气烘烘地“教朱村做事”,但也过记处赵四爷的叮嘱——不要靠前,所以他随众人堵上派出所时,并没有不知死活地靠前露脸,他煽动了几个脑子直、一根筋的村民,将“领袖任务”交给为朱村义不容辞地燃起热血的他们,自己则隐在他们身后遥控着。不过,王所长身后的两个老警长远比乌贼更“贼”,他俩已经记住了人群里自以为是的乌贼,而且,派出所二楼窗户里,郭康和杨靖也都注意到了乌贼,还有武黑子……
潘伟忽然亲昵地搂住瘦子的脖子,低声问他:“东西都收拾好没?”
“收,收拾好了。”瘦子意外,马上跟住潘伟的问题,“按您吩咐的,要紧的、值钱的大件都已经先发走了。”
“钱和船呢?”
“船不好找,锦官镇的船咱都不能用,正联系下游外省的船呢,”瘦子认真解释着现状,“钱就差三爷——莫老三那个最肥的联名账户了。我已经跟对方联系了,同意见面清账。”
“哦?”正不耐烦的潘伟惊喜,“对方是什么人?”
“姓王,叫王博文。”瘦子回答,“好像是个什么博士,住锦官大学。”
“嗯,估计他就是一直在帮莫老三打理洗钱的那人。”
潘伟琢磨着,放开瘦子。转身又买了两根冰棍,递给瘦子一根,两人吃着冰棍朝远离派出所的方向走去。
“莫老三当初玩套路贷,赚海了,可一到转出洗干净的钱,他从来不让我碰。”潘伟抱怨着,“好在穆董处理掉他前,我刚知道他那个安全账户,哼哼,也不枉我那么多年给他当牛做马……可算轮当我们兄弟富贵了!哈哈!”兴奋之处,潘伟又搂住了瘦子,瘦子在潘伟怀里陪着笑。
潘伟回头最后望向派出所门前:“所以,俩位上差大爷乐意找死,我们不能傻了吧叽就跟着陪葬了,对不对?!我们走!”说着,他和瘦子钻进了路边一辆小车,一溜烟消失不见。
就在小车停放之处,旁边有家小吃店,李浩脸朝外正在吃一碗冰粉。
他比乌贼和潘伟来得都早,换着小吃店和冰饮摊等他们。乌贼是领导核心,谄媚的潘伟做后勤,乌贼和武黑子带队低调围住派出所,武黑子作先锋堵上门,起头领喊口号突袭,直到王所长出现,然后潘伟在安全区观望,最后离开……李浩全都轻蔑地看在眼里。他吃罢冰粉,走上正对派出所的那条大坡路,又横过马路朝前站上岸堤,混进看热闹的人中间。
李浩靠在一棵行道树上,点起一支烟,望向派出所。第一口青烟撩过眼前,像幕布一样拉开、让出一人,正是朱景春——他与刘继方正在派出所天台上小心躲在墙垛后朝下看。
「得者未必尽得,失者未必尽失……不是把事做“尽”,而是要帮助人判断“得”与“失”。你懂吗?」
朱景春当年的声音在李浩的耳边叠加回响着。
「你的性子放纵又极端……」
「为什么要冒充老师卖书……干嘛要收钱教同学勾引女同学……」
「你帮助被诈骗的同学追回了损失,本来是件好事,但为什么非得把骗子的钱也骗过来呢……」
「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他拍她照片卖、她为他堕胎,自有处理程序,为什么轮到你动手……」
「别人不需要你代他们判断,你就是不明白吗?!」
「我不能再帮你了……」
「如果,你不懂帮别人判断“得”与“失”,你会失去一切的……」
「你必须自己搞明白自己的问题,虽然学校开除了你,但我祝福你……」
「离开警大,只是你行程中的一站。在失去一切之前,你还来得及明白你自己,然后健康长大!」
李浩望着派出所天台上的朱景春,抽烟,自言自语:“失去一切,是吗……”他开心笑起来,惹得旁边人以为他不正常,赶紧钻进了前面的人群里,李浩笑得更开心了。他又望向天台,抽口烟,讥讽着自言自语:“我们有谁又真的拥有什么了?你吗?高高在上的你吗?那也来体会一下行程中的一个站点吧……”
李浩是领养的,养父母对他一般,只希望养大他,为他们养老。李浩努力考上了警官大学,只为逃离他们,逃离那个宿命一样寄生的家。
警大求学,他在合成化学、应用物理以及材料学、痕迹学等学科都是极具天赋的,一度曾是朱景春一众学生中,最值得他骄傲的天才。即使李浩犯了错、惹出祸,朱教授总要极力袒护他,帮他解决问题。可学校最后,还是因为他那极端性子里的缺陷屡次导致的错误,开除了他——李浩教训了玩弄本校女同学的高官纨绔,却遭当事女同学反咬他骚扰,李浩气不过,打了女同学(当时传闻,那个纨绔后来又遭化学阉割,废了,同是李浩所为,但因为没有证据,即与李浩“无关”)。因此,李浩为了逃离宿命而做了许久的努力,全部报销了。
树下的李浩,烟气笼罩的笑容那么开怀。
他想起自从退学后,他一无固定住所,二无固定职业,三无登记身份,成了妥妥警务工作里的高危群体。但他不像一般人那样,生活和境遇都写在脸上。他什么工作都能干,也愿意干,也干得投入又出彩,他相信,自己即将“拥有一切自己想拥有的”,所以,他忙得最真诚、干得最激情、玩得最欢实。看起来,他绝对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但他的理想和追求,似乎总跟赚辛苦钱的工作不搭调。他厌恶像社畜那样忙得没日没夜、累得死去活来,却只为挣了点菲薄的收入,然后在酒桌上一边慢性自杀、一边牢骚满腹。几年下来,筋疲力竭的他厌恶了拿尊严换收入的工作。
当初不服输的真诚和投入,不知不觉,已蜕变成对正当性的嘲笑,他走上了黑路、捞起了偏门,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一身在警大修炼出的本事,在各种极限的实践中,不断淬炼、锤击——激情换了戏谑、投入换了冷血,直率则合并了阴险,只有那个惹麻烦的“极端”不变,它串起所有,为他打造了凶狠而强硬的盔甲,还有招牌。不久,仿佛命中注定的,赵四爷遇见了他,彼此投缘,更看中了对方的价值,于是李浩贴上了“大事”——跟着江湖大能赵四爷,拼锅踩大盘——入伙盗大墓、挖宝藏。
那个以为李浩不正常的家伙,在人群中好奇回头。行道树旁已无人,树下只有一个被碾得粉碎的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