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破了一起入室劫杀案，挖出那俩嫌疑人还曾入室抢过海关缉私科长尹文山家，抢得现金，三千七百万——尹文山没报过警。然后两人疯狂挥霍、赌博花掉了两千九，最后只起获了他们埋在地里的八百万。”陆还记忆犹新，“现金”两字咬得很重，“咱们正要继续深入，姓尹的却自杀了，然后刚查到有人协助自杀时，局里‘净水行动’方案就下来了。”
“没错，‘协助自杀’还是你坚持的。”杨靖点头，缓步朝前走去，“你复原了他脚下的碎玻璃瓶，置疑脚踩瓶子的高度，再加上遗书笔划弯折的疑点，我这才同意定他杀。可真有你的，现在想想还是匪夷所思，你是咋能发现的呢？”杨靖撇嘴笑着，瞅瞅跟自己并肩走的陆还；不待他说话，摆摆手又朝前走去。
陆还脚步迟疑，还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他发现老领导尽是疲态，那笑俨然苦笑，心里不禁一阵酸涩。
应该是夜里路灯昏黄的错觉。
陆还这么给自己解释着，微蹙眉头，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据杨靖以获知的消息推测，在海关尹文山死之前，省公安厅和省纪委应该早就盯上了他、盯上了锦官市。自打去年春节期间，市里海关一位副关长，因牵涉某船务代理公司的违法经营被抓，半年以来，省里、市里就一直有人出事。市属各局委的一把手，抓了三个；区委书记和区长，逮进去四个。而尹文山，一介海关科长，家里藏了三千多万现金，他辐射出的关系网，或者说，是怎样一个圈子的“涓滴效应”能让尹文山坐拥巨量不明来源的收入？尹文山“被协助自杀”一下就不那么突然、意外了。
业务能力强的前任局长是否牵涉在复杂的“网”里，杨靖不知道，但是包括更换市公安局长在内的一波大规模人事调整，在重案队从地里挖出两盗贼所剩八百万赃款时，悄然而至。水务运输、工商税务，还有金融监管等部门，关键岗位领导干部都有变动。
“新局长是从教育局凋过来的，不懂公安工作也正常。”杨靖缓步，边走边说，“他不懂当时沿江罪案举报为什么突然增多，他也顶不住水上和江岸治安跟着吵闹起来的舆论压力，再加上‘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叙事期待，组织‘净水行动’那样的规模整治工作就是必然……”
杨靖的话停住，朝前望去，但脚步没停。人行道路灯笔直成排，引向夜色与灯光混杂的尽头，杨靖沉默望着，仿佛在分辨远处灯杆与影子的界限。
陆还刚要说话，杨靖忽然站住拍着巴掌、语带恼怒道：“但我特么的就是不理解，为什么要暂停调查尹文山！不明收入、‘协助自杀嫌疑人’，跟‘净水行动’两不耽误嘛！”
陆还吓了一跳，瞠目结舌看着杨靖。
杨靖没理陆还的反应，很快整理好情绪，继续又朝前走。就听他平淡地说：“我是结合了后来的几件事，才自己得出个启示：那应该算是一种策略……”
在“净水行动”前，杨靖本打算抓紧时间集中调查尹文山的不明收入，无论怎样，追出来个大概眉目也好。但省厅忽然发出通知，召集包括他在内的全省公安骨干参加为期一周的研讨班。通知是点名道姓来的，不能换人、不能延后，杨靖只能按时省厅报到。不过，杨靖遇见了已升任副厅长的老局长。
老局长看似闲聊，但话里话外都在提醒杨靖：非常时期，要有耐心的智慧，学会“不变应万变”……就是因为与老局长的相遇，杨靖心里形成了自己的计划。
陆还记得，就是从省厅回来，杨靖改变了工作范式。他放下了尹文山的调查，积极配合“净水行动”，并且总往局长办公室跑。所有这些反常，都是杨靖在按计划行事，而流放陆还到派出所，也是他这“计划”的一环。杨靖还给他的计划起了个名字，狩猎——潜藏，紧盯，伺机而动。
陆还觉得好笑，如果杨靖不说，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洞悉、推导出所有这些隐在异常中的目的。杨靖一直期待自己发现？那只能等着赤锦神君带着水鬼托梦点化了。
不过陆还倒也不打算抱怨，他完全不意外，因为杨清说到省厅研讨斑遇见老局长时，他已经先猜到了杨靖必然有了某种计划；流放派出所，也必须是杨靖想要的一步。
凭着自己对杨靖的了解，陆还明白，遇到老局长，根本不足以让谨慎又多心的杨靖如此“大胆”——“研讨班”十有八九是上面扔出来的幌子，杨靖也只会进了“研讨班”才会知道。
全省的刑侦骨干聚在一起，除了研讨、学习，还可以开个闭门会，针对某个不便公开的难啃专案，合力攻关。能名正言顺安排这种操作的，不是纪委就是监察，还可能有反贪局之类的强力部门参与；如有必要扩大，检察院，或者那个专案可能牵涉到的其它单位，也说不定会叫到门里旁听。毕竟，尹文山那三千七百万现金，太要命了！它既是导火索，也是铡刀锋利而广大的刀刃，它可以引爆超级炸弹，也可以砍下许多值钱的脑袋。
如果“秘密专案”真的存在，如何保密？如何防止消息扩散？多部门如何协调合作？又该如何定义、组织责权分工，以及为什么……
陆还不禁自嘲，他自然而然地忽略掉接连跳出来的一堆问题。更复杂的组织考量都是上头领导们该操心的难题，轮不到他这个派出所民警“咸吃萝卜淡操心”，也没必要。他关心的，是自动蹦出来的另一个问题：
那两个“走运”的强贼，是真的走狗屎运，还是事先知道点什么消息，专门奔着钱去的？要知道，以正常的入室抢劫犯罪心理评判，两贼抢走所有钱后的那一番享乐和疯狂赌博，似乎过于“有恃无恐”了。
杨靖选择性释放的信息，串起了一段时间内单摆浮搁的几个事实：新局长到任、“净水行动”出台、尹文山之死，以及半年来官场不寻常的人事调整……
还有，岭下朱村。
船队新码头、新渔业里，莫老三的优势资金、区村长与莫老三的翻脸、王保全王所长和曹筷曹志刚两人的动作——处处暗藏隐患。
海量的高密度信息，多维度瞬间挤进陆还大脑，就像一整管泡腾片倒进了开水：密集的气泡和白色的蒸汽裹着热量疯狂、剧烈地沸腾起来。陆还的脑力疲于接收，处理不及、思路阻塞、懵懵懂懂，但是——
结论，呼之欲出。
“那两个入室抢的，又查到了他们什么？”陆还认真盯着杨靖问。
杨靖站住，扭脸问道：“你要不要换个问题？”他一脸戏谑，两胳膊绞在胸口乜视着陆还。
陆还眨眼琢磨了一下，真就换了个问题：“他俩是哪来的？他俩是谁？”
“他俩，以前是三业帮的，跑腿的喽啰。”杨靖正面转过来，迎着陆还的视线。
“喽啰？”
“就像《西游记》里的小钻风，带个腰牌巡山那种。”
陆还秒懂。两个“撞大运”的贼犯除了肥胆，藏在出身里的玄机更印证了他的直觉；无论二人的背景，还是价值感，陆还心领神会。
杨靖的话不是故意开的玩笑，那是他和陆还间专属的“信息快速一致化”方式。如果只是那种一般的“有什么说什么”的沟通，陆还会蹦出无数细碎、奇怪的问题，没完没了，按他自己的话说：信息传递重要的是无衰减的一致性，我要知道包括感觉在内的所有信息！于是，看似开玩笑的借喻式表达，就在陆还固执又矫情的异类要求下形成了。
路灯底下、马路牙上，陆还也在胸口叉起了双臂。杨靖不说话，看着陆还自己琢磨。
片刻，陆还抬眼，又问杨靖：“是不是有很多人，在等我们取得什么确凿的突破，盼着激活全局？”
杨靖嘴角一翘，笑了起来：“嗯，看来你已经明白了，那我就直说了。”说着，他悠哉迈步又朝前走去，两手插在兜里。陆还并肩跟着。
杨靖望着一排路灯的远方，问道：“记得‘净水行动’前，我们追查那三千七百万追出的账户和几个船务代理公司吗？”
陆还想了想，反问：“那些公司不都是空壳吗？”
“没错，那是从尹文山身上扒出来的。”杨靖说，“但‘净水行动’后，那俩贼想坦白减刑，交待了三业帮。针对三业帮存续时间，我又捋了一回，发现一个捕捞船队的公司。”
“你怀疑它走私？还是偷运？”陆还问。赤锦江流域的捕捞船虽然不多，但也不稀罕，他吃不准杨靖这会儿单提一个捕捞公司的用意。
杨靖却摇了摇头，撇了撇嘴：“说不好，得跟海关和水运公司协作核查过才能明确。”
“那这个公——”
“我只是带着怀疑查了一 下。”杨靖抢断陆还的话，继续说：“发现这公司有一个不起眼的付款账户，既能间接关联到尹文山，又能将一个让我敏感的人拉入视线。”
陆还努力消化着杨靖说的每一个字，他马上顿有所悟：“朱村的捕捞船？莫老三的公司？”突然，他又想到另一点，又追问：“王所知道？不对！‘净水行动’前，你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个捕捞船队？”
王所为了朱村的改造，找杨靖秘淡。杨靖理应敏感注意到尹文山关联的线索中，闪动的莫老三的影子——他没注意到。或者，杨靖当时选择了沉默，而现在，他“发现”了。
陆还盯着杨靖，眼里全是“为什么”。
“我不是没注意到，是没想到会是眼下这个局面。”杨靖在身前摊开双手，样子很是无奈，“只能怪我和王所都太想给莫老三、给朱村机会了。不过你别误会，捕捞船队的确是朱村注册的，但我说的那人，不是莫老三。”
陆还眉头皱了起来，眼里换成了疑惑。
杨靖看了陆还一眼，道：“以前那个朱村是巨大的治安和犯罪隐患，伤天害理的事够多了。王所的计划是可行的，但他需要我的意见，也希望我做监督，所以我就要求他共享所有信息，我呢，也将手上莫老三的情况都给了他，这中间，就有那个不起眼的账户。没错，莫老三名下的。”杨靖忽然瞟了陆还一眼，长叹一声，继续道：“莫老三用朱村注册了船队，我查船队时，见到了那个账户，而关联的历史中，我见到了另一个名字，穆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