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一堂？他，怎么了？”陆还问。
“你该问，他是谁。”杨靖冷哼一声，道：“他是J.Y.·EN娱乐集团董事长，整个锦官市遍布了他旗下的产业，包括水运。
“J.Y.娱乐虽然不像刘继方的锦官文旅集团那样高调，也没那种体量，但是穆一堂却跟刘继方一样，作为金牌企业家，在锦官市无论是政治、经济都影响甚大。刘继方以集团影响拥有省政协身份，几乎可以决定锦官市的走向；穆一堂没有那种‘金身’，但以他的实力，从市长到海关关长，从公安局到缉私处，关系网肯定是全通且高效的。他的——”
“他的全部资产大约一百个亿吧。”陆还忽然抢断杨靖，接着说下去，“发迹前，他就是庙前古街上一个网上玩期货的古董个体户。传说他出国拍卖古董时，抓准网上得来的机会，押上全部身家连续做了两单比特币-黄金期货交易，陡然暴富，然后他拍到手的两件瓷器转手又卖了高价，人一回来，就在市里成立了公司。”
陆还语速加快，语气略带不屑：“在锦官镇，问书记或市长、镇长的名字，不是每个人都叫得来，但一提穆一堂，基本无人不晓。镇上但凡上点品质的商业，酒吧、KTV、商城啥的，都是穆一堂的；对岸小官帽山上，有个神神秘秘的休闲山庄，里面的‘灵修会’，进进出出的都是各路大佬、名人。山庄老板是个女人，但所有人都说，背后真正老板就是穆一堂。”
杨靖边听陆还说，边点头，最后笑道：“我都忘了，你是在锦官镇长大的，肯定知道。那就更省事了，我正要说那个山庄呢。”说着，他又严肃起来，“就是这山庄，将穆一堂从那账户后面拽出来的。”
据杨靖所知，进出小官帽山上那山庄的，还有一个自发的白富美圈子，叫“GP团”。这个名号不是他们的自称，是八卦流传中，外人虚张声势起的代号Girl’s Power缩写，听着像个女团组合，多少有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式的瞧不起。
“GP团”那一圈人，顾名思义，绝大部分是女人，都是省里和市里权贵们的女儿、夫人——包括女朋友——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关系的便利。起初，“GP团”只是几个玩得近的女二代组成的熟人小圈子，她们赶时髦般地会一起来“灵修会”求个内心清净，睡一个好觉，或者通一通便秘，然后精神饱满、理直气壮地下山继续日常的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慢慢地，因为讨厌“灵修”的无聊，她们四处猎奇、寻求刺激；而纵情于生理欲望，是最直接、最原始的兴奋刺激，于是，这个圈子开始变了味道。
“白富美”们对兴奋和刺激的追求，得到了山庄默许式的支持。
GP团组织起糜烂的狂欢Party，姐妹们共享着猎艳到手的高颜值小鲜肉，然后，大家聚合人脉、资源，捧红获得“共享好评”的小鲜肉，并再猎捕更多新目标带上山……眼下市面上比较红的流量明星中，颇有几个就曾是GP团的“团宠”，他们因为服务好、听话，又会来事，获得了GP团的资源力捧，很快红了出来。
而山庄，将所有“共享”的私密，都默默地封在了它的门里。
这种“共享经济”，不但满足了GP团的刺激需求，也让女孩们的控制欲得到了很好的满足。那些被GP团看中的小鲜肉，眼前的路只有两条，顺从或者雪封——粉丝面前无比优秀、杰出的明星，都不过是Gril’s Power的保健品而已。
GP团能量很大，很狂，但还是逃不开小女生的攀比心作怪。随着团员增多，GP团势力愈加壮大，团养小鲜肉、开糜烂聚会，男女间的那些俗事，她们折腾得不亦乐乎，但也因为折腾，没少惹事。曾有一女明星因小鲜肉得罪了GP团，众姐妹便绑了女星好一顿折磨，差点搞出大事。最后还是她们后台实力过硬的父辈和情夫们出面，又是赔钱，又是搭资源，才把事情平下去。
女星是绑到山庄去的，后台们碍于身份和地位，不方便露脸，所以真正出面平事的，是山庄，是那位姓白的女老板。
事后，GP团虽然依旧我行我素、声色犬马，但实质纳入了山庄灵修会的辖制。一直低调行事的灵修会，成员本就是各方大佬和权贵，是可以直接对话GP团后台的，有的甚至就是直系亲眷。女星事件一出，灵修会当然要好好管束自家孩子。但也是因为这个关系，白老板就成了灵修会和GP团双方都信赖的“前台工具”。收拾烂摊子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单以穆一堂自己的能量，再难搞的女明星都不成问题，更何况山庄是要替灵修会的女儿和女人们解决问题……
在杨靖看来，从女星事件起，灵修会和GP团两方的人脉和资源已向山庄开放，而这前后，很难讲没有那位白老板，或说是穆一堂，做的手脚。
“除了财务关系，你是不是想说，白老板跟穆一堂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关系？”陆还忽然插嘴问道。
杨靖坏笑着点头，回答道：“她叫白尹娜，是泰国华侨。法律手续上，山庄就是她的，但你已经明白了，钱和资源其实都是穆一堂的。她是穆一堂的情妇，某种角度讲，她还是穆一堂的‘前台工具’。”杨靖的语气强调着“前台工具”四个字。
陆还一直奇怪，杨靖的话为什么总围着穆一堂转？这会儿，一个猜测突然跳了出来，陆还脱口便问：“你是想说，穆一堂通过灵修会，或者GP团搭上了海关的背后关系……”话没说完，陆还瞠目看向杨靖。他兴奋于自己猜测的突然，虽然不知猜的对错——实在也不知道哪里会有出入——但是心里有股冲动实在令自己惊讶。
不等杨靖回答，陆还被兴奋的灵感又推了一把：“所以尹文山的钱，是穆一堂送的！白伊娜经的手？”
“嗯，差不多。我是怀疑他走私，但没有证据。”杨靖挑挑眉毛，得意了一下，随后又遗憾起来，“姓穆的是商人，耍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很正常，但只要没抓到他违法，其实也就还好，毕竟他那EN集团能赚钱，锦官市的就业、税收都会好，没必要因为道德洁癖找他的麻烦。”
“走私吗？”陆还没跟上杨靖的话，“他一个做文娱生意的，走私什么？”
“还记得我告诉你J·House拍卖油画赝品，牵涉省里要员受贿的案子吧？你不是还怀疑那拍卖行洗毒资吗？”杨靖搓着手，声音幽幽而疲惫。
陆还忽然紧张起来，一阵刺痛自脚底瞬间传遍全身，脑袋里，虚幻的爆炸无声冲击着他现实的平衡，有点站不稳。
杨靖望着远方还在继续：“那不是我们的案子，但我犯残自己查了一下，发现J·House拍卖行有不少拍品有走私嫌疑，然后，我还发现，”杨靖长吁一口气，仿佛在调整情绪，然后语速快了起来，“改造朱村，莫老三以贷款拿捏朱村人的手段里，最开始的那笔钱是从山庄来的。莫老三与穆一堂和白伊娜脱不开关系，但他们牵涉多深呢？或者还有别人？我不知道。可朱村计划上，王所应该是被算计了，但应该还没失控，我对王所有信心……”
杨靖发现身边不见陆还，站住回身，见陆还正在几步外发呆。杨靖两手插进裤兜走回陆还跟前，他大概知道陆还在想什么，苦笑一声，却不紧不慢继续着自己的话题：“我想说的是，穆一堂，很可能与当年三业帮有深度的生意往来。甚至，穆一堂可能就是当年没抓到的三业帮首领之一！呵呵，他这个JY·EN集团的保护真是不赖，真特么安全。”
杨靖的轻笑像是在自嘲，但他发现陆还根本没反应，于是拉下脸在陆还鼻前打了个令人讨厌的响指：“喂！嘿，嘿！”
陆还木呆呆看向杨靖，两眼因为惊惧睁得又圆又大，若不是路灯的颜色，杨靖大概还能看清陆还脸色是青黄的。
“你还真没吃药……”杨靖皱起眉头，心生不忍，“不过现在的确需要你的敏感，可是你这样——”
“为什么！”陆还突然一把揪起杨靖领子，瞪着怒吼，“要不是你把我扔到派出所，我能查到更多！我能抓住他们所有人！为什么！”
“你刚才不是已经明白了吗？这会儿干嘛又发这种邪火？！”杨靖打掉陆还的手，推开，整理着领子淡淡反问：“你这种状态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命令你吃药了，你想吗？”
陆还甩开瞪着杨靖的眼睛，挥拳直奔跟前的树。
“你想抓谁？你能抓谁？”
杨靖一声断喝，陆还的拳头停在击树的半空。
“就算你早知道了这些，你用什么证据抓他们！又怎么钉死他们？！”杨靖厉声怒斥着，“别人不说，以穆一堂的能量，你前脚拷他进刑警队，你觉得他要多久可以让我们挨个去跟督察谈话？我们还查个屁！抓他不是目的，钉死他，让所有逍遥法外的一个也跑不了才是目的！”
陆还头顶在树上，沉默着，两手拍打起树干，越拍越重。
“清醒点，留着劲干点有用的。”杨靖瞥了眼陆还，插兜转身背对着他，“我不是要管教你，但现在我需要，也希望你好好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有一条叉路，晦暗的高低楼房透打着深浅灯光，与路灯一起，有节奏地交织作透明的峡谷，朝山上延去。杨靖看着“峡谷”行驶的车，还有叉路巷子跑进来的，车头灯晃闪着像剪刀，剪裁着“峡谷”，划破，又复原。
“三千七百万，是炸弹。”杨靖一路朝山上望着，说道：“那两个贼不是随机抢的尹文山，他们知道那家里藏了很多钱，只是吃不准具体有多少，两人准备的袋子差点就不够装三千七百万的。”
三千七百万……
三业帮那会儿，钱是俩贼送来的，不是白伊娜？
陆还头顶着树，跟随杨靖的话想着。
清剿掉三业帮，俩贼挣不到正经钱，不抢尹文山，难道等纪委先找他吗？三业帮贪婪的触手，曾渗透了很多不法的缝隙和角落，走私、盗运，自然也会是它的“买卖”。为了保障“买卖”顺利兴隆，三业帮少不了打通“官结”，尹文山就成了他们的钱奴。假设穆一堂是三业帮的首领之一，“干净”的穆一堂最适合“调教”尹文山……
在三业帮，莫老三还是个小角色，那么王所的朱村计划里，他到底又是什么角色……钱！莫老三的钱来自山庄，他背后与穆一堂又会是什么关系……穆一堂的钱，通过莫老三投进了朱村，他要干什么……
可以肯定，穆一堂就是三业帮首领，但证据又是什么？山庄流出、莫老三经手的钱吗？如果可以粘上穆一堂，杨靖没必要等到现在，而且，莫老三用到朱村的钱，除了经营经纠纷，目前也没见违法犯罪行径，又怎么入手抓到穆一堂身上……
这么多耍心谋的家伙，燎得陆还猎捕欲望难耐。他拍打着树干，痛恨流逝的时间，但要想抓到够“钉死”那些家伙的证据，所有问题又必须冷静对待。陆还转身忿懑看着杨靖，却见那家伙正手插兜悠闲望山。
陆还忽然想起，杨靖从研讨班回来就积极配合着“净水行动”，刚才又说“那应该算是一种策略”——老局长跟杨靖谈了多少？省厅研讨班期间，某间会议室里除了海关，还会有什么部门？
当年清剿嚣张的三业帮，虽然跑了背后两个首领，但也可谓一段传奇。可是三千八百万、尹文山的死，仿佛两颗炸弹，似乎炸醒了三业帮调教的“官结”——官结冬眠，万事太平；突然的三千八百万，碎了所有人的清梦。有人想尹文山安静，于是就有人帮助尹文山永远闭嘴。
“那俩贼是意外，而尹文山，大概只算是前戏，是不是？”
陆还在杨靖身后问着。杨靖听了扭了扭鼻子，转回来一摆头，迈步又朝前走去，陆还虽然不耐烦，但也只能跟上去。
“有人尴尬，有人紧张。”杨靖边走边说，“都想尽快了结，只是有人不希望查出眉目来，怕脸上不好看，可以理解……稳定的环境是我们多年来好不容易取得的，人心慌慌、乱哄哄的终归也是不好。”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像在自言自语，最后停住咳嗽一下，又像在斟酌什么。然后手指抹了一把脖颈的汗，接着道：“省厅领会省委的意思，应该是想从尹文山身上突破，整顿一下锦官市吏制，揭掉些坏死的东西，要有力度，可以狠一点，但必须短平快，做一些不必大费周章的工作，你懂的。”
“暗地悄悄进村，打枪的不要！”陆还接话。
杨靖会心一笑，继续道：“可以多处收紧、高压追查，但公安这把锋利的刀要先放在鞘里，搁置一些容易挑起矛盾的东西，让各家不至于那么紧张，尽快自查、换血就好。我们的任务，还是以稳定治安为主旨嘛。”说着，他坏笑起来，“可咱们效率却又出奇高，‘净水行动’前，从笔记和碎玻璃瓶你判断尹文山不是自杀，‘净水行动’中还让你查到了赌船阵。已经证实，赌船也都是那几个空壳船务代理公司的——冷静！别激动！”
杨靖抬手止住忽然拦到前面说话的陆还，然后顺势拍拍他肩膀，继续边走边说：“狗蛋除了指证一起到案的船东，他什么也没多说。傻子都明白，他知道的很多。但是我判断，他身上的料会有关尹文山和局面稳定，我们要抓三业帮余孽，包括可能的穆一堂，要挖得恰到好处才行。明白我的意思吗？”路灯光下，杨靖眼睛明亮。
陆还迎着杨靖别有用意的眼神，眨眨眼：“我们的刀其实是压在鞘外的，坐等各家受不住多方压力的人，从我们看似放松的刀口底下出逃时，短平快，手起刀落？”
食指贴上杨靖微翘一下的嘴唇，又拿开，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道：“从大局观来看，这是个不错的策略，包括把你扔派出所，只可惜的确错失了尹文山线索的新鲜期，一些可能关键得要命的线索消失也是必然。唉，没办法，这也算是公安工作的难度之一，我们也要有宏观的政治觉悟才行。”
陆还很肯定，杨靖有意省略了不少东西，省厅“研讨班”大概还有别的秘密。但无论怎么理解，陆还喜欢杨靖告诉他的“不必大费周章”和“狠一点的短平快”，他多日来的郁闷算是散了，接下来，他要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你讲了这么多，那我现在应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