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SUV里的两人说笑间回到了锦官镇时，市局看守所提审室里，陆还和杜刚对王利群——狗蛋的谈话式审讯，陷入了僵局。
陆还完全是单方面的失败。不知道怎么回事，狗蛋走进来，陆还心头就涌起了一种久违的高兴，挤掉了脑子里事先与杜刚商定好的审问计划。诚实的友好意味着被动和弱势，狗蛋带着亲属探视般的感情欢笑着跟陆还打了个招呼，作为“江湖儿女”，他轻易就拿捏了陆还这个无心的破绽。
杜刚自然都看在了眼里。陆还的“业余”表现令他大为吃惊，但当着狗蛋——王利群，又不方便提醒或纠正，只能顶着这不妙的开局，硬接招。
而杜刚不知道的是，狗蛋的笑容瞬间就击溃了陆还那扩散全身的高兴劲——船阵上狗蛋朝他开的那枪，突然炸响在耳边。
持久的耳鸣、空白的大脑，身上隐隐颤抖着……
他僵直在坐在那里，努力稳住心神。他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的那枚嵌在船板里的弹头，小心着推到审讯桌的前沿，像是一尊可以护身、安神的神佛。
杜刚看到陆还脸上收起了笑容，但也发觉他脸色发灰。他看到陆还拿出了那颗子弹，以为他要从非法枪支谈起，但一开口，却是陆还与王利群两人小时候街角的小吃摊子。杜刚又懵了，但他捕捉到王利群眼色角落里藏着的轻蔑，于是抓住他话里试探的放肆，严厉喝斥王利群，警告他态度放端正，并期待陆还可以收到信号。
但陆还没有。
接下去，先前讯问狗蛋的笔录中，个人简历的部分，被陆还无限丰富起来。杜刚发现陆还神色尴尬又僵硬，一边像唠家常似地问着问题，一边在那子弹头前，手指划着桌面，全无要跟自己交流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害得杜刚只顾着翻材料，揣摩陆还用意，也没问出什么更有营养的问题。
杜刚觉得他们可能一开始就做错了。按照以往的习惯，提讯前，嫌疑人往往会干等上个把小时，他们才会“姗姗来迟”地出现——问话的节奏，很自然就尽在己方掌握了。可能因为头一天自己和陆还不知不觉都把事情绷得急了，导致今天一开始，两人成了等着狗蛋“姗姗来迟”的那一方。节奏丢了，主动权也丢了。
没办法，杜刚只能自己整理新思路，尽快抓回讯问的节奏。
不过，从陆还与狗蛋拉家常式的一问一答中，杜刚倒是得到了一个比几份笔录所载，更多细节的王利群人生——伴随着陆还参与的影子，也回答了杜刚关于陆还的所有好奇。
王利群家住在江对岸，一处有待改造的旧巷房区，有点类似贫民窟。那里有条小巷，连接着一道窄街，从前那一带住的都是船工和挑夫，都是些爱扯皮打架的人。王利群的家不是在那道窄街上，是从窄街的中央拐进去，汽车肯定是进不去，外人如果想纠集很多人来寻仇也不太可能。于是，王利群打小就跟住一伙坏小子偷抢拐骗、混社会，被警察追了、被事主打了，他就往回跑；在窄街的旧房区，没人比他熟、没人抓得住他。身为货码头辅工的父亲在王利群小学二年级时，毫无价值地意外死在一起船工械斗中了；抚恤金很少，根本不够偿还这个赌棍父亲欠的赌债，命苦的母亲必须多找几份工作。王利群心疼母亲，小小年纪就想尽办法要去搞钱，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只有跟着混社会，给坏小子们当枪、当盾、当烟雾弹，然后再等着坏小子们丢些零钱给自己。拼命工作的母亲自然恼怒，发现一次就痛揍王利群一次，揍王利群一次母亲就痛哭一次，一边哭还一边给王利群身上的伤抹药，然后王利群发誓做好孩子，不再混社会。他当然在撒谎，但为了不被母亲发现，不让母亲伤心，或者起码尽量少发现、少伤心，他给自己起了个诨名——狗蛋。如果王利群被发现、被抓住，就算被抓进派出所，只要警察不较真，自己宁死不报真名，他就是狗蛋，一个混社会的小贼孩。直到半山腰老院子的陆瞎子家，来了个同龄的小孩，陆还。
初见时，狗蛋打劫了小陆还。陆还却不害怕，不哭也不闹，将身上的不多的零钱都给了狗蛋，并提出想跟狗蛋作好朋友。小狗蛋不需要朋友，只想要钱，但他还是跟陆还作了朋友，因为陆还能“赚钱”。小陆还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使用锉刀、台钳、焊铁等工具，但他看一眼就能记住钥匙上齿牙的起伏，然后一把锉刀就能复制出新钥匙，于是狗蛋就为陆还不断寻来配钥匙的买卖，赚的钱，两人平分，或者陆还只要一根雪糕，狗蛋就可以拿走所有钱。有时候，小陆还能用江里摸到的漂亮小石头，还有废金属零件，做些有趣的玩具，玩具枪、玩具车，小项链、小戒指等等。狗蛋就拿去卖给不差钱的小孩，而且时不时地，还以高价接回订单哄着陆还做……于是，不仅狗蛋，原本沉闷的陆还也快乐起来，就像两个孩子一直都是幸福的。
不必再花家里钱的狗蛋，切实减轻了母亲负担，他就带着小陆还江边捉鱼、山上烤鱼，骄阳水边做花舟、雨天山上看撑花。陆还跟着狗蛋无忧无虑地打湿衣服摸石头、光着屁股上果树，不再因身世剧变的阴霾而困扰——不是故意忽略，而是获得了与狗蛋彼此的同情和理解。
陆还知道狗蛋名字的由来，也知道他做过的坏事，他理解狗蛋，也认可狗蛋的选择。“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像你这么做，可能还会更坏……”小陆还曾经这么告诉狗蛋。
狗蛋知道小陆还不是陆瞎子的孩子，也知道小陆还说的“父母出远门”的意思是死了，小陆还的名字是陆瞎子强迫他改的——他从没提过本名，狗蛋也从不问。“大人们总有他们也没办法的事，我们管好自己，他们解决了自己问题就会回来了……”狗蛋如此安慰着小陆还，可他自己却并不相信。母亲为了赚钱，回来得越来越晚，打扮也越来越奇怪；他不想打扰回来就倒头死睡的母亲，要她回答自己的担心，好在狗蛋有小陆还，可以安慰、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