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你去读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我就辍学重新混起了社会……可是,除了骗我、阴我、欺负我,没人真的接纳我、让我活。后来我冒死抢了一个赌场的钱,跑去了南亚撞运气。”
提审室的铁椅上,狗蛋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我采过香蕉、割过橡胶;我得过疟疾、患过猩红热。跑过走私、拉过皮条,守过赌场、运过白粉,还打扫过满地血污的黑拳场。本来想挣大钱,拼尽了全力,我却只能勉强活下来,后来我走私的一批运毒女人路上被抢走,毒贩强摘了我一个肾作赔偿……我无路可走了,死定了。”狗蛋干咽了一下,指尖轻敲着铁椅,像是在稳定自己的心跳。他靠起铁椅背,长叹一下,继续道,“就在我发烧躺在路边等死时,遇到了王老板——我不认识他,也不记得他,是他认出了我。在赌黑拳的拳场,我接住了他被挤掉的墨镜,没让它掉进血污弄脏……他救了我、收留了我,意外还知道,我们是锦官镇同乡!他还姓王,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呵呵……”
回忆中的狗蛋轻笑了一下,庆幸里带着自嘲,瞧着手指在铁椅上敲敲划划。陆还与杜刚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看向狗蛋继续听他讲下去。
“王老板把我带回来,我才知道,他是三业帮的一个干部。我就跟在他身边,做他的助手,过了一阵从没想过的好日子,还自考了几个网络工程师认证——瞧,我读书好像也不笨哈。”
狗蛋瞟一眼对面的陆还,悄悄得意,然后又躲开陆还追来的眼神。
“我交待过很多遍了,我不知道王老板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就算知道,我也不想说……我知道三业帮是干什么的,但那又怎样?只要能让我过好日子,能让我把妈妈接到大房子里住,她不用再辛苦干活,我就跟着干……后来,三业帮遭清剿,我没被牵连,算是侥幸跑了,主要是王老板的自保很有一套,他一直绝少接触三业帮中下层那些天天趾高气昂得不知死的蠢货,但我也就这么断了跟老板的联系了。直到去年,船东以王老板的名义联系我,请我去新组建的船阵上负责网络安全和IT数据精安全,我马上就登船了。船阵每天的流水非常诱人,但除了每天还算不赖的薪水,一分与我无关。我很清楚,船阵这么嚣张玩不久,到头来,我只会是被牺牲的耗材。我没有恨王老板,他给了我机会,怎么玩全凭自己本事,所以,我准备在船阵被查之前,给自己洗出点‘遣散费’来,只不过,还没得逞,你,你们就把我撵下水了。”狗蛋瞥眼看向陆还和杜刚。
杜刚想问什么,但不等他出声,狗蛋又抢话道:“我已经交待清楚了,那枪不是我的,是船东放在我那里的。我旁边是拍毛片的地方,不时会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或者喝多的蠢货冲进去捣乱,甚至伤人,护场的保安会来我屋子拿枪,逼退那些废物,所以……”
狗蛋耸耸肩,肢体表示:大家都懂,就那样了……
杜刚当然就是要抓枪的问题。陆还在顺着狗蛋,也许是要走亲近、共鸣路线,也许不是,无论是不是,杜刚的立场都应该是进攻。王利群的“狗蛋”相耍得很好,以前,那是他的保护色,但现今,他已经就是狗蛋了。狗蛋将尊严换了狡猾,将欲望当作理想,以“好好活下去”解脱了无底线的无耻——这就是个的罪犯人格,王利群自学成材了。
“按你说的,你做的就是为钱,对吧。”杜刚想好就发问了,抢在刚要说话的陆还之前,也堵了狗蛋张开的嘴,“所以,你不是傻子,也不会是疯子;傻子不懂钱,疯子不需要钱。”
“差不多吧,我不傻,也没疯……”狗蛋点头,奇怪看着杜刚。
狗蛋知道,杜刚知道他知道,到案的船东、那房间拍制淫秽视频的所有人,都已经承认了非法枪支,当然就可以将枪支上的主动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但你为什么要真的动枪呢?还逃跑、还对警察开枪?”
杜刚平静又问了问题道,转脸看眼陆还,翘嘴角笑笑。陆还当然明白杜刚的所指,但他神色如常,扮作跟狗蛋同样的听众,看看狗蛋,又看回杜刚。
杜刚接着又说:“你答应王老板上了船阵,又着手给自己搞‘遣散费’,应该早就想清楚了,自己如果就是个负责网络的小杂鱼,被抓了能关多久、会受到什么处理……要是能把事情讲清楚,弄好了,可能最多就是个治安处罚就出去了……可是,为什么?你要带着枪逃跑,还举枪扣了扳机?”
杜刚清了清嗓子,顺带瞧狗蛋的反应。狗蛋抱起双臂,看看陆还,又看杜刚,淡淡笑着,像是在等杜刚继续。
“刚才说了,你不傻也不疯,只求自己的钱‘落袋为安’,你铁定会尽可能离那枪远远的。”杜刚继续进攻,“你不该碰枪,但你碰了,还带着枪逃了,还朝一个警察开了一枪……为什么?你不是就为了钱吗?开枪,还怎么拿钱?”
“你们那个什么大队长也问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了。”狗蛋撇嘴笑起来,无所谓样,“我没认出陆还,我们好久没见了,他穿的还是便服,我以为是船东的仇家,或是哪个穷疯了、不知死活的赌鬼,要么就是吸毒吸酱了的毒虫,冲进来抢劫的。我吓坏了,拿枪、开枪纯就是自保。”
陆还沉默着,两手在桌上紧绞在一起,神情复杂;刚才脑子里炸响的船阵一枪,余音还在强劲回响,只能坚持忍受。他将注意力集中,看着狗蛋,想从他眼神里读出全部真相,但狗蛋不是盯看杜刚,就是斜看屋顶,或者干脆低头瞅脚尖,就是不回应陆还的眼神。陆还不由得皱眉,更是烦躁。
“好,好。”杜刚轻拍着桌子,笑呵呵靠向椅背,“我就不提我们上船的阵仗有多大,船上船下多少制服了。咱也不分析你被包围、走投无路时朝陆还开那一枪,你那心路历程是怎么回事。我们就论论,你想要的‘遣散费’,都能让你拿起枪了,在你的计划里本来会有多少——这之前没人问过你吧?毕竟你说了,‘没得逞’嘛。咱就聊聊你的期待,纯粹就是闲聊一下,也算满足一下我的好奇。来,说说。”
“哎呀,没多少,不能洗太多出来,让老板察觉就没得——”狗蛋本来回答得油滑而赖皮,但突然就收住话头改口。警察的审讯,怎么可能有“闲聊”?对面人的每句话都可能是圈套,每个问题都会是挖好的坑,“政府,你就别搞我了,我就是个小角色。那钱现在就是个想象了,想象的当然就越多越了喽。”狗蛋两手挥舞起来,仿佛要加强说话的价值。
“嗯嗯,小角色是吧,能接触到‘老板’的小角色嘛,我明白。”杜刚笑嘻嘻在桌上随意整理着一页页材料,不看狗蛋,“你想洗出来的‘遣散费’就是从老板牙缝里偷肉,的确挺危险的,警察只会抓捕、关押你而已,老板发现,可是要命的,所以,整把枪自卫理所当然,”他嘻嘻抬眼看向狗蛋,“也就是说,你其实已经搞到了你想要的钱了,对吧?没搞到,你没必要那么拼命。对你狗蛋而言,能拼命的钱,应该挺多吧?就算不是钱,也会是能换好多钱的大利益,是啥?说说,让我羡慕一下。”
“没有没有,政府,您可不能诬陷哦,我啥甜头都没弄到。”狗蛋摆着手,嘻皮笑脸。
“不是还有薪水吗?一点甜头没有,你干嘛上船?嗯?”杜刚手托腮撑在桌上,还是笑嘻嘻的,“你倒是不傻,却把我们当傻子吗?”
“哎呀,政府,你这是玩文字游戏嘛……”
“能玩文字游戏的时候,你就该好好配合着玩,要不然,不好玩的只会让你更难受。”杜刚懒懒坐起来,靠上椅背,“你用你那聪明的脑子琢磨一下这个问题:你之前能说的都说完了,还说了好几遍了,那今天……”
陆还这时默契地转过脸来,与同样正转过来的杜刚交换眼神,然后,两人、四目一起盯住了对面的狗蛋。
“我俩,为什么又来问你‘没用的问题’?”
杜刚的声音没有波澜,但足以搅得狗蛋大脑宕机。他全身全僵硬,靠在铁椅背上的后背流下一道汗,阴凉、潮湿又痒,脸上戏谑又赖皮的笑容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就那么抽动着。然后,他慢慢低下了头,双手也在身前拧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