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审室里寂静一片,只听得到通风口微弱的风声。室外,忽然传来驻守看守所的武警战士们跑队列的口号声,以及悦耳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待武警的声音远去消失后,片刻,王利群抬起头,戏谑、无赖之色全无,但眼神更加放松了。他问陆还:“陆还,你能先回答我个问题吗?”
杜刚不悦,想反对,陆还却在桌下拦住了他。
“可以,你说。”陆还友好地回答。
“你……”狗蛋抿了下嘴,有犹豫,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你为什么会当了警察?”
陆还愣住,印象中还从没人问过他,这么正经的私人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哑住了。
杜刚不希望让冷场消解还不错的局面,就想替陆还回答,但没等开口,狗蛋又接着道:“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在山上烤鱼的时候说过一次,下雨在房上看撑花时也说过一次,你想当珠宝设计师,或者做个机械工程师什么的,然后去外面做好多好多想了好久的、漂亮的东西,还有有意思的东西。”
陆还在狗蛋眼中发现了小时候的光彩,一闪而逝,有点惋惜,但也有点欣慰的感动,他点头道:“嗯,我是说过。我那时候没骗人,你知道的。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我——”
“我知道了。”狗蛋忽然打断陆还。
他一直在盯着陆还看,不放过每一丝神情;陆还心下的踟蹰仿佛已经足够回答,再听嘴上说什么,就多余了。
狗蛋低眼看着身前自己的双手,还有脚尖,继续道:“你上完大学出来,应该是对口分配吧?真好。我没上过狗屁大学,因为我混社会更在行,江湖也是大学。”他点着头,很为自己骄傲的样子,“你一进单位工资奖金啥都有了,我在社会上,吃饭都是个问题,周围全是像我一样等活干、找饭吃的人,为一口饭,必须耍尽阴谋诡计,而且还得快,慢半步挨打都算好的,弄不好就是生不如死,太累了……”狗蛋抬起头,看看陆还,又瞅杜刚,“不怕告诉你们,我进来这几天,是我觉睡得最好的时候。”
陆还这才注意到,狗蛋好像的确比船阵上抓他时胖了些,本就短、圆的下巴,几乎跟脖子平滑了,更叠出了一圈浅浅的双下巴,皮肤也白细了,大概全赖规律的睡眠和饮食的功劳。
狗蛋话讲得有些乱,陆还和杜刚都明白,他这是在疏解心头的压力和负担;言语间都是诚实的,这才是重要的,所以杜刚、陆还谁都没打断他,耐心听着,任王利群释放。
“我知道你非常看不惯——不对,是反对——我的所作所为,所以才遭你们的打击嘛。”王利群接着说,“不过没办法呀,大部分都是逼出来的。我也想当个好人啊。我在超市送过货,没白天没黑夜,能挣多少,交交房租吃吃饭,没了;我卖过油卖过药,卖过保险卖广告,我什么都做,实在是没地方卖身,要不鸭子我都干了,就这,也就勉强能糊个口。
“说真的,你们老分个对错有意思么?我有多大错,不就想兜里多少有点钱不紧张么?不就想有个体面样子不用看别人脸色么?不就想活得像个人,让我妈不辛苦、让别人瞧得起吗?我倒想找个不坑蒙拐骗的行业,在哪呢?找净土,只能钻火葬场炉子了!连那神君庙里守庙的道士都是假的!你们倒是去定个对错啊!我在南亚被那些恶人像畜牲一样打骂、使唤,被那些变态毒贩割去腰子,对错在哪儿?你们又在哪儿?!”
王利群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因为被约束着,双拳不住砸着坚固钉在水泥地上的铁椅。咣咣的金属声引起王利群背后门外看守所管教民警的注意,透过观察孔,看了进来。
杜刚马上抬手示意:没事。
“说远了说远了啊……”杜刚伺机插话控场,不能任由狗蛋没边地发泄,“咱们只说今天,还有你在船上的事。你受的其他委屈,我同样很感兴趣,咱可以换个时间聊,我保证,给你个满意的说法。”
王利群因为刚才的激动,粗喘着深呼吸换气,神色渐缓。
“王利群,陆还是你发小,有些话不方便讲,我替他讲。”杜刚瞅准狗蛋情绪放松的机会,诚恳道,“首先,没人比他更关心你的好坏!其次,因为交情,他铁定会倾向跟你亲近、为你开脱——你肯定感觉到了,所以我们一直就没允许他来见你。今天能让他来,你该想想是为什么,想想你该讲些什么。”
杜刚说罢看看陆还,然后又翻眼看桌上的材料。陆还自然懂那个眼神,来之前商定好的策略基本被自己废了,眼下全靠默契“撞”出来的效果却是意外优于计划——万幸中的必然,原本还抱歉的陆还,忽然觉得好笑。
陆还收拢注意力,接话道:“狗蛋,我猜你应该是有一整套计划吧?值钱的信息安全地存在一个地方,无论坐多长时间牢,出去就发财了,对吧?”
王利群看向陆还,压着呼吸认真听着,一副想搞清状况的神色。
“行行好,你给我清醒点吧。”陆还继续道,“我们可以对你的计划不感兴趣,不问。但你觉得你从别人身上吸口血走了,人家真就不知道谁干了什么?再一个,船东邀你上船,就是你老板想着你,给你找了个任你发挥的肥差?你刚才讲了,你的江湖经验比我多,那你就用江湖经验品品,你上船阵,你是什么?你那可能的发财计划,又会是个什么?”
陆还看着狗蛋眼神低了下去,知道他的心念在活动,那么,“敲边鼓”的工作必须赶紧跟上。
然而不等他说话,杜刚抢先开了口:“狗蛋,说实话,我希望你的计划成功——又不是我的钱,我着什么急?可是江湖险恶,你在这里面是安全的,但是也不能不提防,你的软肋有没有做好安全防范……”
杜刚的语气很阴险,但说的也的确是事实。
王利群当然早就明白,船阵只要出事,自己就是个弃卒,他给自己搞“遣散费”的目的也有对冲弃卒命运的意思。他想好了,钱一到手,要做的,只能是逃,离王老板那些大人物越远越好——甭指望高高在上的他们,会对一个弃卒讲义气——死了是活该,逃走是运气,带着“遣散费”渡过一劫那才是自己的本事。但是该死的陆还,话里话外像是抓准了自己什么把柄,他俩话讲到这步田地,如果继续装傻,只会令将来转圜空间变窄,不如释放点合作的信号,再作它想。
至于“软肋”,就是妈妈,狗蛋颇为得意。就在船阵出事前几天,妈妈已经在上海登上了豪华邮轮,开启了为期三个月的邮轮之旅。自然就是狗蛋为孝敬妈妈报名的,然后又是一番好说歹劝,好容易才让刚刚适应住进市里公寓的妈妈答应登船。三在个月时间,足够他观察形势,判断跟警察谈什么样的条件、做什么样的交待。眼下,就可以试试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