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还从梦里惊醒时,已经中午了,雨过天晴、天光大亮,潮湿的热汽涌着清香的山草味从窗外袭来。
凉席一片汗湿,又粘又潮,枕边两个药瓶。陆还爬起来搓了搓脸,发觉挂着被单的身上,已经换掉了外衣裤,鞋袜也脱了,在床边好好摆着;整齐叠好的外衣裤,正放在从小做了无数作业、看了更多书的那张桃木书桌上;背包和行李箱,已经好好让到了门口墙边的矮柜上。这些跟自己带着头疼回到房间,吃了药就躺下的记忆不一样……
应该是半夜吧?父亲听到自己做噩梦,或闹或叫,他循着声响进来给自己换了外衣裤、盖了一被单……
陆还坐在床沿,一边穿鞋、穿衣,一边猜想自己做噩梦时跟外衣裤的挣扎。父亲循声进屋,门口停步,转身离开,又因为儿子难受的梦呓折回了床边;摸到错位的衣领,又摸到揪扯的裤脚,还有没脱掉的鞋袜,于是躲着噩梦的折腾,为儿子换下别扭的外衣裤,脱掉鞋袜,叠好、放好,再盖上被单,这才回了自己屋。
“还娃儿!醒了就下来吃饭,晌午喽嘞!”
陆还刚穿好裤子,正想着噩梦中间,自己是不是朦胧着在夜里看到了父亲,楼下的父亲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就像高考前一样。陆还笑了笑,鞋跟在地板上重跺了四下,两慢两快,也像以前那样,给父亲一个“马上就来”的回应。
堂屋檐角生了青苔的瓦当还在滴水,艳阳透射墨绿树冠,晒亮台阶前石板上的一排浅窝里,每溅碎一滴水,都会绽放一朵七彩的虹花。从树冠直透下来娇阳,也走进了堂屋,站在八仙桌前……桌边,陆还跟父亲相对而坐,安安静静吃着两菜一汤。辣炝菜头、干烧鲤鱼、小白菜汤,陆还明白,父亲没自己照顾也过得很好,是欣慰,但也愧疚。小白菜汤是专给陆还做的,他喜欢素菜汤,以前也总劝父亲喝,但他就是不喜欢,可他记住了,今天就端了上来——陆还依旧是那个“需要照顾的人”。
“菜不合口?”正细嚼慢咽的陆爸爸忽然放下碗,问陆还。
陆还望着那双银色的眼睛,回答:“不是,您的手艺依旧好吃,我就是……没胃口。”
陆爸爸听罢点点头,愣了一会,然后端起自己的碗递给陆还:“来,给我盛半碗汤。”
陆还一愣:“您不是不喜欢喝素菜汤么?”
“我今天想试试,反正你没胃口,也别浪费嘛。”陆爸爸微笑着,然后朝汤盆嗅着,“来,给盛上!”
意外、奇怪、犹豫,陆还满怀复杂,接过碗,半碗汤,递回父亲。
陆爸爸小口品尝着菜汤,吃上两口泡在汤里的米饭,又夹了菜,小口嚼着:“还真是另一番风味,饭更软糯了,还另有一层清口,但菜的滋味淡了,如果菜炒咸了,倒是个解决办法,哈哈哈哈……”说着,他把汤和饭全打扫着吃掉了,然后自己伸手,又去盛了半碗汤来喝,“嗯……果然,作一顿的结束喝上一碗,还是很舒服的。你以前要是说饭后喝一碗试试,我也许早就习惯喝这种菜汤了。哈哈。”
陆还看着笑成月牙的银色眼睛,放下自己的碗,他觉得父亲有话要说。
“我们没必要为各自的想法闹矛盾,最后是什么决定,都只能是你自己选择,我不可能强迫你。对不对。”陆爸爸也放下了碗,掏出了别在粗布汗衫后腰的银子烟锅,“我有几个老哥们,都想跟你聊聊,我约了他们过来。大家见见面,聊完,你再决定辞不辞职,如何?”
“我不会辞职的。您越说,我越不会。”陆还冷脸站起来,收好自己的碗筷,“我昨天晚上说了,您可能没听进去,或者没记住。我说,当初如果不当警察,早就走得远远的了……我当警察就不是为我自己,现在更不是,我有案子上欠的债,必须还,怎么可能甩个便宜手就走掉?那是逃跑!是逃兵!我不当逃兵!你从小就没教过我,男人可以当逃兵!”说完,陆还将父亲的吃完饭的碗筷也一起收走,离桌去了院里的厨房。
压力井抽水、烧水,回堂屋收拾桌子,撤回菜盘、汤盆和饭锅,再擦干净桌子。回到厨房,刷锅、洗碗,按以前跟父亲一起养成的规矩,收好剩菜饭、整理好厨房。最后找出茶具,沏上一壶茶,端回堂屋,放到一直沉默抽着旱烟的父亲跟前。陆还始终没说一句话,放好茶,转身就去楼上换了一身干净衣裤,然后背包、提箱再次下楼。
“本以为回了家,您会让我安静消化、解决自己问题,谁知道您倒是另有心思。”
陆还背着包,站在桌边为父亲泡一轮茶,眼睛一直盯着无色的热水逐渐变成茶汤,注入那只玉润的永乐青花压手杯。刷碗、收拾厨房时,陆还一直在琢磨父亲劝辞的用意所在,以及想法的由来。可是,他自己脑子里已经积压了太多东西,乱得像一锅粥,这一时半会儿什么都想不到、什么也想不明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您现在跟当初我考上公安大学时,态度完全不一样了呢?”陆还干脆直接问出了口,但他这会儿并不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也许您的考量更长远,或者更优质,但我现在领会不了。我不是逃兵,更不想做逃兵,无论您后面是多么高大上的计划,请先让我还清在案子上欠下的债。”陆还放下手上的茶壶,走去拉起箱子,“我就不说‘理解这、理解那’的套话了,我的感受相信您应该能明白,所以,对不起,爸,就算是我最后再淘气一次吧。”说完,陆还顶着一束束晶亮的阳光,头也不回地迈步就朝外走,“为了不让您看着我心烦,或者再给您添堵,案子解决前,我就先住外面了。”
他刚走下堂屋台阶,忽然就站在阶前那块有一排浅窝的石板上。他想起一件事,转过身侧望着堂屋里面、八仙桌边抽烟的父亲,罕见地面露难色。他挠着瓦当水滴打湿的眉头,向外退开,并再次瞟向那双银色的眼睛,寻找合适的机会。
“话都让你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要交待的,”陆爸爸叭嗒一口烟,低沉的声音随烟一起散开,没有情绪,“快说!别等我改主意……”
“如果可以,请帮我暂时关照一下狗蛋妈妈好吗?她好像坐游轮玩去了,这两天就回来……她什么都没有了。”陆还也想去掉情绪,所以话说得很快。
“我尽量吧……”陆瞎子是沉默了片刻才回应的,有点冷漠,“她本就不该对她儿子抱什么幻想,就像我以前警告过你的一样,你和她都一样。”
“她是妈妈,那是她的儿子,她有什么错?她什么都没有了!”陆还的话是横着出来的,他很不高兴,但马上又克制住情绪,沉默片刻又平和地补充了一句:“请务必关照一下她,暂时的,谢谢。”
堂屋里再没有回答,只有抽烟、吐烟的呼吸微声,以及水滴从屋檐上摔碎在石板上的声音。
陆还拖起箱子转身直出院去,在身后关上大门,快步下山,抄近路消失在巷子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