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还刚在墙根放好箱子，堂屋最暗的里面忽然响来一个烟薰的尖锐嗓音。陆还知道，那是八仙桌旁摇椅上在抽旱烟的父亲。他的爱好，或者说习惯，是从太阳下山开始，拿着烟锅坐进摇椅，缓慢抽起他的旱烟，直到吃晚饭，直到陆还上大学长期离家……
所以，想来，父亲这会儿还没有吃晚饭。
在一片若有若无的晦暗轮廓中，听到父亲声音的陆还转身，滑着眼神寻向那八仙桌应该的地方，看到一朵忽明忽灭的红光。
“啊，哦……我，我回来了……”陆还从那朵红光挪开眼神，摘下背包，放在行李箱上，然后奔着厨房去。
“过来吃吧……”陆爸爸听到陆还的脚步声，马上叫住了儿子，“天热，又一直下雨，就弄了些凉菜，还有粉子，吃着舒服些。”没听到陆还的动作声，陆爸爸又补充道：“你想吃水饭的话，厨房里也有。”
“嗯……不用了，粉子就好。”陆还有点扭捏，但还是走向了八仙桌的方向。
自从进了堂屋，陆还就没想过要开灯，因为凭信多年的记忆和养成的习惯已足够自己在屋里行动自如了。只不过，脑子的某个角落，潜意识在期待多年后家里的变化，所以陆还的脚步放慢，带着探索朝桌子走，但是他的声音在陆爸爸听起来，却像是不情愿的犹豫。
“你要是不饿，先去洗洗。”那朵红光亮了，又暗下去，陆爸爸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了金属感，“衣服淋湿了吧，去换一下吧，该穿件雨衣才是的……”
“雨不大，一路坐车也用不着。另外，我也不想穿。”陆还的回答没有情绪，但带着故意的顶撞。
父亲那双总是懒洋洋半睁的银铅色眼睛，在陆还心里倒映着烟锅的红色辉光，那种带着银质的桔红，是多年久违的亲近颜色，但也是让他手足无措的警戒。
“心里不痛快，故意找苦吃？何必呢。”陆爸爸声音带着微笑，又吧嗒一口旱烟，“是能消了不痛快，还是能多吃苦长本事？啥都不算嘛，你不如找人打一架呢，呵呵，还跟上学那会儿一样……”
“我没算那么清，也没您那么仔细。就是喜欢了，”陆还已经侧身坐到了八仙桌边，盯着对面那朵红光，提高了声音，“也跟上学那会儿一样！”
陆还的回响在黑暗里散完，堂屋安静下来，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倍感空旷。
陆爸爸沉默，红光连着明、灭。几个回合，光朵“开”了一圈。最后暗下去时，他才又出声说话，恳切商量着：“别当干了，回家来吧……打毕业工作开始，你这是第一次回家，这算干什么？正好你有几个自己干得不错的叔叔想见见你，一起多聊聊——”
“什么？您……您，你要我辞职？”
父亲的话讲得平心静气，但陆还根本不想听完，倒是怕听错了，急着打断、确认：“我辞掉现在的公职？”
“你那不叫公职，是民警，只是个侦查员，你当上个队长、所长、处长什么的，才叫有公职。”
陆还情绪上头，都忘了琢磨一下父亲是不是知道了他停职、又会是怎么知道他停职的问题，双手拍桌子就跳了起来，震响一阵盘碗叮咣——晚饭已经都摆在桌上了，在等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跑去考警察吗？”陆还努力不跟父亲吼叫说话。
“我知道，你的前途不在这里，理应远走高飞才是——”
陆还又打断父亲：“那我可以考去北上广、考去香港，甚至考出国去！你知道，我可以！”
“我知道，但你不该是当警察的生活……”陆爸爸继续平心静气。
烟锅在一块硬物上敲击，崩溅着火星，黑暗中像垂生的火花，一束束地倾斜在地上又消失。陆还知道，那是父亲的布鞋底，他正要新换一锅烟丝线。
“有时候，一句话没注意就会惹祸上身。”他接着又说道。
“你什么意思？”陆还问。
“你坐下。有些事，咱爷俩早就该好好摆一摆了……”
陆还听到声音窸窸窣窣地，他认得，那是父亲双手熟练换烟丝的声音。他仔细分辨着那声音，想起了初中时他为父亲做的打火机；他安静坐下，想找来那打火机，点个火。
“你晓得谁嫉妒你、恨你，甚至想踩死你吗？”陆爸爸一边继续着手上的窸窸窣窣，一边继续淡淡说着，“嫉妒、讨厌，不会写在谁脸上给别人看出来，所以什么事情在落地、盖棺前，都会是和和气气的……如果你悟不出个自己的道理来，作警察、谋公职，就是作崽作孙。可我呢，就是个没用的瞎老头，托不住你往上走的……”
刹那的突然，火花刺穿了漆黑。铜器弹击的尾声里，桔黄的蓝心火焰生自火花的虚空，点燃银色烟锅里的一朵红花，也映亮了一股新鲜青烟缭绕的一双银色老眼。拗不过期待的陆还，正纠心仔细看着那双令人思念的银色眼睛，打火机的火亮在另一声弹击声中熄灭了。
陆还又站了起来，不耐烦、不甘心，但声音不是对抗的：“我懂你要说什么，我不是为了什么职位才当警察的……”
“你想做很多值得做的事嘛，我也懂。”陆爸爸接话，“那你就得先有更高的、应该的公职。但有职位前，你还得会‘让’，但又不能让别人眼红，眼红就会有人想害你，所以更要低调和谨慎，就要更作崽作孙。”
“不是的……我，我不会为那些事作崽作孙！”陆还走向墙边的行李，他不想再继续话题了。
但陆爸爸叭嗒口烟，继续深入着：“还娃儿，你是我养大的，闷头撞墙的不求人脾气，是我影响的你。在咱们做手艺的日子里，没什么错，可放在单位里，就不是好出路了……”那朵红光明灭，又是一口烟的声音，陆爸爸的声音带里有了忏悔般的自责，“你一直想搞清楚你爸妈意外的原委，我就一直什么都不跟你多讲，的确是我的自私。你那性子要是拗出了什么意外，我没办法去见你爸妈啊……你当然有理由做你喜欢的，你怨我、气我也都好，但听我句劝，咱换个更好的生活——”
“不是！我不是！”
陆还突然一脚将箱子踢出了堂屋。
“我不是为了他们！”陆还低声道，背对着黑暗里记忆中的八仙桌，瞪着躺在院子斑驳夜色里的箱子，“高考完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当然想知道，也想搞清楚……但说到底，那都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我的日子——我们的日子，是正在做的事，是现在继续的时间。我可以有很多办法搞清楚我想知道的，现在的工作也不是这个问题唯一的解，我……”
狗蛋突然划过脑海。
他坐在约束铁椅上，挑衅笑着；脸像是透明玻璃，还映着狗蛋小时候顽皮的样子；突然撞死在门框锁扣板上的狗蛋，也撞碎了那张“双层玻璃脸”；太阳穴在喷血，飞溅的血雾，如雨水般汇集流淌在一块黑色玻璃上，凝结、褪色，化作眼前斑驳的满院夜色……
“狗蛋死了，自杀了……”
“嗯，王所长都跟我说了。”身后陆爸爸抽了口烟，声音还是平淡。
“你认识王所？”
陆还是停了一会儿才疑惑的，然后转身问向黑暗里那朵红光后面的人。
陆爸爸没有立刻出声，叭嗒了两口烟，才回答：“你那边一出事，派出所的老人就联系我了。然后王所长还来亲自找过我一趟……”
陆还只听进了前一句，父亲后面再说下去的，他充耳未闻，因为剧烈的头疼突然伴鸣偷袭了他。耳鸣中，陆还只听得到两句话，是杜刚叠加杨靖的声音：
「有人出高价要拔狗蛋舌头？谁出的高价……」
「有谁知道吗？狗蛋知道吗……」
然后，是他自己的声音：「我还能为狗蛋做什么……」
陆还强忍着头疼，提上背包，去院里拾回箱子。他没再管父亲说了什么，踉跄着走进堂屋黑暗，凭记忆——就像小时候无数次的那样，无需光亮，信步穿过堂屋、顺利绕到后堂、迈上楼梯，推开等了自己太久的房间，倒在床上。
黑暗中，雨天的床褥瘆着潮气，却没有霉味儿，也没有混着灰尘的土气。陆还闭上眼，捂住混乱又剧痛的脑袋，粗糙地呼吸着，对抗各路鬼怪在自己身体内的撕扯：
自杀的狗蛋与打哑谜的杨靖，一身酒气的莫老三跟冻成冰尸的谢家兄弟，阅历复杂的王所长和低调油滑的曹筷，外加头上一抹紫色妖气的张筱筱，以及不知所谓的郭副局……
身前身后、头上脚下，他们彼此纠缠、指摘、挑衅，甚至拽上陆还胡乱拳脚、疯狂撕咬；陆还寡不敌众，被动抵抗着这群“鬼怪”的袭扰，唯有父亲那双银色眼睛睁开看过来时，“鬼怪”们哄然散去，陆还才有喘息的机会；银色眼睛一转开，“鬼怪”们瞬间跳回来又乱咬起来，陆还重新被动防御，坚持着，待到父亲抽完烟、睁开眼再看过来；如此反复数轮，陆还正混沌不堪时，一脸血的狗蛋突然窜来跟前，陆还抬眼看他，却被他手上不知何来的手枪砸到头上。「看什么？！看！看！」狰狞的狗蛋狂吠般骂着，「你看看你自己吧！」陆还被打倒在不知哪来的血泊中，深红发亮的血色如镜子映着陆还的脸——那双本来属于父亲的银眼，竟然是自己的！惊讶的陆还转回银色眼睛看向狗蛋，狗蛋立刻痛苦嘶叫着粉化，手枪最后却指向了陆还的银眼，接着，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