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靖心里,的确非常期待“金船”大大发酵,甚至爆炸,给他炸出更多进一步的线索。但金船之后,他不能,也不想干等所有物证检验以及对“锦罐运849”的痕检结果全出来,所以,即使预感“金船”很可能是登记过期或是信息造假的,但他还是紧抓着深挖过去。然后预感正确,“金船”的代理公司已经注销,而且,跟当初“三业帮”干走私的那个青字号是同一家。于是,杨靖没有预感、没有猜测,直觉认定“锦罐运849”必然与莫老三有关,所以他带人直奔岭下朱村,开启新一轮深入调查。不久,痕检发现了被涂改的“锦贮运313”编号,进一步支持了杨靖的“直觉”,他马上吩咐刚从督察队出来的杜刚,带上整理好的“青字号”全部资料赶来朱村。
当然,杨靖都已经知道:“狗蛋”王利群侦讯期间突然自杀,陆还卫生间昏厥急送医院,市局督察就地留滞杜刚接受调查……
杨靖预想过陆还会惹事,也做好了替他抗雷的准备,但没想到狗蛋那样的高价值证人会死在他“手上”,他自己还跟着崩溃送医——这是把自己彻底踢出了局。杨靖既损失了一个潜在突破口,又失去了一名得力侦查员的平衡助力,但他没时间头疼,只能集中力量在朱村、金船和莫老三的方向上寻求突破。于是杜刚排除责任、解除隔离审查一出来,杨靖简单问清“狗蛋之死”的来龙去脉后,立刻就给杜刚更新了近况;杜刚也简要说了一些“狗蛋”死前交待的线索和情况,谢氏兄弟的遭遇、莫老三的野心历史、水鬼与尸体的关系,以及典当行与背后大老板的存在,等等……杜刚无疑再次印证了杨靖的直觉,无需犹豫,所以,他立刻命杜刚带着跟陆还重新整理的资料,以及狗蛋生前的笔录和录像,尽快赶来朱村与他汇合。
另外,杨靖还让杜刚来朱村前,一定要确保陆还情绪稳定、理智清醒,千万不要与组织发生任何情绪化的对抗。
“告诉陆还,要等我回去……”
杨靖就在电话里叮嘱杜刚,很关心,也很冷静,但声音里还是偶尔带着他克制的焦急——他是最了解陆还心理隐疾的人。
“你就告诉他,狗蛋的死不是他的错,是被案子,是被他自己,还有他那老板逼死的……陆还和你的工作没有白废,很有价值!狗蛋死就——算了,你就说我说的,狗蛋也不是白死,我相信,他是把他能说的都说给陆还了,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那次“毒贩枪击”的崩溃之后,陆还一直住在市局,是杨靖监护着他康复起来的,而船阵上,又突然遭狗蛋一枪打偏,足够吓杨靖一大跳了,他就想让陆还远离狗蛋。借着自己的布局需要预埋一招潜伏奇兵的机会,杨靖“流放”陆还在派出所,而更深层的用意,就是不想他再崩溃。可是造化弄人,明明汇集了很多线索要点的狗蛋,偏偏谁也翘不开他嘴,只能是陆还,而代价还就是杨靖最不希望的陆还崩溃。
杨靖清楚,狗蛋意想不到的自杀,会造成陆还雪上加霜的心理伤害;杨靖更清楚,崩溃的陆还,只能自己站起来。如果他真是杨靖看好的警察,如果他也当自己是一名警察,陆还现在应该自己扫平那个伤、跃过那道沟。
“你告诉他,我已经得到消息,有人出高价要在市看守所拔一个人的舌头。废话不用跟他说,你就让陆还想想,是谁的舌头?这个高价又会是谁出的?狗蛋会不会知道?如果他还想为狗蛋做点什么,就安心配合审查,我相信市局和省厅都会给他一个认可的说法。然后自己静下心来认真思考,等我们回去……”
杜刚是被督察带回市局宿舍隔离起来的。督察出现前,他正准备跟车送不省人事的陆还和已经没希望的狗蛋一起去医院,但督察的反应比救护车要快,杜刚只能拜托守在陆还身边的张筱筱,还有闻讯赶来的郝楠送陆还走。回到市局,杜刚被掐断了与外界联系,先是配合市检察院,然后是连夜赶来的省厅督察的先后审查,直到天亮,他听到了陆还的声音,才知道人已无碍。然后,杜刚作为事实上的副审,以及陆还回来就责任包揽的行为,很快解除了隔离审查。然后,他就遵照杨靖的吩咐,带了换洗内衣裤,以同事身份,在督察的陪同下,转达了杨靖的慰问,并趁着一身烟味的督察老哥“意外”尿急时,快速将杨靖体己又要紧的话,外加专案的新进展全说给了陆还。
紧接着,杜刚收拾好东西,直奔岭下朱村……
陆还是在杜刚给他送换洗内衣裤的第三天下午,即,狗蛋自杀后第五天,才走出的市局。是省厅督察和市局督察一起,向陆还宣布停职决定的。在检察院决定是否立案以前,暂停陆还一切职务,暂扣警徽和所有内部证件。
这天,天色已经转晴,台风暴雨已经过去,雨虽然还在下,但没有脾气。陆还背着包、拉着箱子走出了市局,就像他几天前从派出所回来时一样。已经被停职的他,穿的是便衣,他没理由再住宿舍,只能回家。陆还躲着所有熟人“可能”的眼神,在大门外上了叫好的车,与繁忙出入市局的车辆擦身而过,却没有往锦官镇走,而是去了郊外的看守所。
看守所院外路边,陆还望着监区那道紧闭的巨大铁门,默默在细雨里抽着烟,面无表情。烟是宣布停职时他跟省厅来的督察要的。那位满脸胡茬的粗糙老哥是个名副其实的烟鬼,见面谈话虽然总扳着铁青的脸,但言语间流露着理解,手上烟卷也从没少过,缭绕的烟雾既虚化了他薰黄的手指,也掩饰着他的为难,然后,为难变成疲惫,点起来的烟卷也更多了。宣布完停职,老哥一阵轻松,习惯性掏出烟盒就想来一根。
“可以给我一根吗?”桌子对面,刚刚交出《警察证》的陆还忽然问老哥。
老哥略怔,瞅瞅手里早已被他攥皱的烟盒,再看看陆还,头一回展现了笑容。
“我想,你要的可能不只是一根……”老哥说着,将手上的烟盒递给了陆还,然后又掏出一次性打火机来,“还有这个。我知道你不抽烟,别因为这次的事就学会了,希望你还是不抽烟的。”
陆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很难受,手指间的烟刚抽了一半。他嘓着舌头,想努力刮掉嘴里带着涩感的辛辣。三辆一队的厢笼警车要进院了,陆还躲开院门上了人行道,然后一连三口唾沫啐进人行道的树坑,但嘴里残留的烟味始终让他难受。他将半支烟在脚底碾灭,撑开烟盒,还剩三支。
陆还在手机地图上研究完公交线路,背包、拖箱子走向车站牌时,看守所院口,人行道第一棵树下潮湿的路牙上,三支平放的烟,烧掉了一半……
从市里回锦官镇,全程公交。虽然雨下得时大时小,但是按道理也不会特别费时,何况新通车的跨江桥极大优化了交通质量……但是,陆还在小官帽山摆渡站下车,踩着细雨走进旧宅区的曲折坡路时,上岗不出工的太阳已经下山多时,在山背后收拾着自己懒洋洋的余辉。
行李箱的轮子在石板坡上滚动,湿透的警鞋踩过滑腻的石条,一步一步,光线越来越差、巷子越走越深……
路灯没开,或者,就没有路灯;陆还没打伞,也没穿雨衣,一路一直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和石路。拐出最后一个巷尾,先是一个仿佛纳凉的石台,接着就是一道向山上去的石阶。陆还低着头,没有停顿,拾阶而上,缓缓接近半山腰一座满是树的老院子。那里没有光亮,不像有人在,就像一路七拐八绕过来的巷子,偶闻人声,但没见到一个人影。
门前五级石阶、踏跺、磉蹬、地脚坊,皆由讲究的青石板、青石条,还有致密的青砖砌筑,处处显示着石阶顶上两扇老船木作的木门内,是座有年头的地方老宅。
陆还上了五级石阶,在门前抬手,稍顿,手攥起来又捻开,然后手掌抚上木门,推门。
黑暗里,门开无声,说明户枢保养得很好,还说明家里有人,也没打算早睡。陆还提箱子迈槛进门时,一直在想门后闩杠旁边的架子上的桐油碗,那个架子,是他初中时做的,放着保养门和清扫用的东西。
进门,关门。回身看时,晦暗的门后,影影绰绰的确有个东西像是架子,但陆还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那个……
院里一片黑静,夜空的青蓝本可以勉强拓摹出这宅院的线条,还有调子,但是院内外杂沓而茂密的树冠,顽固否定了夜光的努力,只漏着叶隙的青蓝斑驳点划着陆家的屋舍。陆还进院,那些斑驳就在他背后静静打着招呼。
行李箱的轮子滚过院里的石砖,警制皮鞋蹬上堂屋的台阶,压过了院内所有虫鸣,也驱散了憩在树上和山里的莺鸮,成了这里绝对的声音。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