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陆还闭上眼,一只手的手背压上额头,长长地叹气。
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就是在暗戳戳地跟杨靖和自己闹情绪,在借机犯懒。
陆还眼睛睁开一道缝,手背遮了刺眼的阳光,天蓝得更实在也清凉了,他苦哼一声,喃喃着。
“原地打转够了啊,一步都没再走出去可不行l 。必须想办法……”
陆还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小,念叨着,睡着了。
神君庙外,宽檐帽盖起了黑亮的半长鬈发,银墨镜慵懒地架上鼻梁,挡住了一对凌厉又狡猾的眼睛。棉T恤,细麻裤,一根尺来长的铜笔在男人长长的手指间,闪着金光飞舞——正是那个玩了手“黄雀计”,偷了蟊贼手机的铜笔男,他刚拜完庙出来。
只见他四下望了望,迈步隐入了走向古街的人流。
进了街口,他路过茶馆那个半开放的茶厅,没走几步突然就站住了,跟在他身后很近的两个行人正说笑着没注意,差点撞上。
捂了一脖子汗的铜笔男原地抖着领口,那两人绕前正要抱怨,铜笔男一个疾步转身,奔了茶馆,让那两人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无趣,只好絮叨几句径自走了。
“一壶竹叶凉!有冰的没!要冰的!”
铜笔男上台阶进厅,一边跟店家点喝的,一边就近坐下,嘴里还不停嘟囔着。
“热死个人啊!”
不多时,一壶冰镇的竹叶青端来,他上手拎壶就是痛快一大口。
“嚯~哇!爽啊!还得是这儿的竹茶啊!夏天就想这口!”
铜笔男激动地念叨着,惹得跟前女服务员心下得意,她点头刚要走,铜笔男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哎!我记得还有凉糕的,来一份,豆花也行。”
说着,墨镜后的眼珠流转,上下打量女服务员,手上也轻揉起来。
“豆花要是没你这手嫩,我可不要!”
这女服务员别看岁数不大,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什么样的茶客没见过!奉承的赞美她收了,但调戏肯定要怼回去。只见她妩媚一笑,粉鼻轻哼,娇懦地嗔怪。
“讨厌!”
同时,被抓的手迅疾一抽一拍,转身去下单了。她的手指留了指甲,不长但很尖很硬,那一拍,堪比针扎,痛得铜笔男蓦自呲牙甩手,但还是止不住冲服务员背影贱笑。
与铜笔男呈对角线的茶厅里角,正坐着张筱筱,春哥和顺溜一桌。春哥和顺溜大口吃着滑肉拐子饭和烤肉卷,满脸开心和满足,张筱筱吃着份沙拉,喝着茶,看着对面两人吃得那么香,她都觉得自己的沙拉和茶都格外香了。
肉卷和肉饭是张筱筱叫的外卖,不但付了高额配送费,她还多点了一壶茶和两份茶点,好换得店家的默许。好在肉卷和饭没有过重调味,散发的气味不大,他们又选在靠里的地方,没有引起其它茶客的投诉,三个人吃吃喝喝地倒也自在很多。
张筱筱的饭量最小,第一个吃饱了。她推开餐具,喝茶看着对面两人。她给两人都点了双份,生怕他们吃得不过瘾,再者,配送送也就更值得些了。这会儿,两人已经幸福地吃上第二份了,张筱筱看着高兴的二位,受到感染,嘴角不自觉地笑着翘起来。
“春哥,你见过水鬼吗?”
张筱筱问得很突然,没头没脑的。
春哥抬头,咀嚼没停,眨了眨眼点头“嗯”了一声。
“小时候见过,真的。”
说罢又继续吃起来。
“哦?!”
张筱筱立时兴奋了,赶紧追问。
“那你看到了什么?”
“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有人抱着我坐船走到江心了,”
春哥咀嚼着,含糊地回忆着。
“我就看到一个飘乎乎的水影,从江底浮了上来,看了看我,就朝浅滩去了……”
春哥望着天,半天不说话,张筱筱急个够呛。
“然后呢?”
“然后,没见了。没有然后了。”
春哥说罢继续吃最后的肉卷。
顺溜忽然认真道。
“人死了,就臭掉了,没有鬼。他骗人。”
春哥也跟着傻笑,也不争辩,只说那就是他看见的“水鬼”。
张筱筱闻言,就像浓妆艳抺之后被人当头浇了盆冰镇卸妆水,泄气,拔凉带出丑。
刚才等餐送来时,三人还闲聊了春哥的卖画生意。
其实就是张筱筱围绕之前她已经给出的建议和布置的要点问问题,春哥回答落实的情况。不出张筱筱所料,她说的很多窍门要点,像印泥、颜料、毛笔等等会直接在画面上显露时间特征的方面,春哥只记了个大概,更谈不上理解和落实,他只是个做杂工的孩子,字能认全就不易了,还要啥“自行车”?
可张筱筱还发现,偶尔问顺溜时,他居然没有不懂的,个别地方还会纠正张筱筱并给出更合理的方案。
张筱筱愣半天,才想通这中间的问题,一直卡在哪里。
她心平气和地询问顺溜。
“你明白他们——春哥也好,那些业务员也好——是要你画假画,越真越好,他们按真画卖出去,你知道吗?”
“嗯,知道。”
顺溜回答得很干脆。他的饭没来前,他的眼神一直就那样盯着手上的茶杯玩。
“那你知道,怎么画能让画看不出假吗?”
张筱筱继续问。
“嗯,知道。”
顺溜的回答不是肯定的,没犹豫那种。
“我不是说画法,不是线条、不是构图,是——”
“嗯,我知道。”
张筱筱想进一步确认,所以她想把问题掰开揉碎,问得更具体,但没想到顺溜打断了她,他抢答了,还是那么干脆利索。
“要用古纸,颜料要天然矿物、植物的,调大色要动物胶,装裱有蝴蝶装、卷轴装,宋代宣和装等其它装裱形制,要看字画作年代和作者习惯,印泥有朱骠、黄骠、朱砂、堆朱等,要区分使用,印鉴要——”
“停!”
张筱筱有点懵,立即打断,又问道。
“你都懂,不跟那几个业务员说就算了,为什么也不帮春哥把关呢?”
顺溜听罢,抹了抹鼻子,继续玩着怀子回答。
“春哥,和业务员一样,不问我。不问,就不说话。师父教的,会挨打。”
这大概就是“自闭型学者”的处世方式吧,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张筱筱这么理解着,不管顺溜那师父是谁,张筱筱都想谢谢他,或她。
本来张筱筱心里一直因为没去成“水鬼”浮尸案而不爽,就想跟春哥再聊聊“水鬼传说”的事。
那传说,就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时,春哥告诉她的。春哥还带张筱筱跑进神君庙古殿,看那斑驳的壁画,那就是锦官镇,乃至锦官市,残留下来的有关“水鬼抓替身传说”的最早,最直接的记录。
可那毕竟是壁画,只能算是可视化的记录而已,不是客观证据。张筱筱是好奇的,是其中的真相,是不是真有水鬼?水鬼长什么样?他们是怎么操作的?有老窝吗?怕什么?喜欢啥……
结果,低调的顺溜成功让张筱筱在另一个高度上,涨了波新见识,人家在书画方面是如假包换的真专家。
张筱筱再次真切体会了那句话:别拿爱好和兴趣跟人家的饭碗比——小丑只会是自己。
之后,张筱筱趁热打铁,继续请教了很多有关书画方面的问题,历史的、技术的、流派发展的,等等,顺溜一一回答得干货满满。
不过,很快顺溜就变得“爱搭不理”了,开始向春哥求助。
春哥连忙解释,他要上厕所,而且也的确饿了。
张筱筱忙不好意思地带他们去卫生间,几乎同时,外卖到了,大家便开始吃饭。
春哥、顺溜不知道的是,张筱筱心里还是对顺溜的“爱搭不理”起了埋怨。她感觉顺溜之所以那样,就是不想跟“棒槌”说话的表现,骄傲臭拽的“大牛”都一样的毛病。
张筱筱心里竟然还想起了那个陆还的脸……脑子里本来就是“水鬼”和“假画”两件事互缠绕打架,陆还的脸一出现,“水鬼”跑没影了,全剩“假画”了。
头脑清晰,张筱筱把怀中茶一饮而尽,往桌上一撴怀。
“好啦!我决定了!”
“决定?定啥?”
春哥正在擦嘴,他喝了口茶顺顺幸福饱饱的肚子,看着张筱筱发出疑问。
“你们甭这么傻卖画了,根本玩不过那几个业务员坏家伙,他们是团伙,你俩……”
张筱筱左右指指二人,发觉好像也是个“团伙”。
“你,你俩没渠道,不可能的。所以,顺溜,我来给你出画作内容设计,你来完成,能多真就多真!能做到呗?!”
“嗯,知道。”
顺溜回答着,同时认真收拾自己的餐具。
张筱筱上前帮他收起餐具,全收到外卖袋里,并给他擦干净了面前的桌子,并斟上一怀茶给他。她猜测,顺溜这种自闭学者,可能还有洁癖类的强迫症。张筱筱看着顺溜又玩起怀子,笑笑,看向春哥。
“春哥,你嘛,负责把顺溜的画好的东西按我要求去成批复制出来,然后找地方装裱好,交给我。明白吗?”
张筱筱一脸神秘,看得春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筱筱姐,这……是什么意思?”
张筱筱捕捉到了春哥眼中的顾虑。
“你放心,初期只要少量复制和装裱,费用都算我的,你不用担心典当行发现什么,如果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占点他们便宜,当然好——他们都占了顺溜那么多从便宜了,还点是应该的。”
张筱筱说着,给春哥使了个眼色。
“不过,不能勉强,没必要。我们有正经的好买卖,是你和顺溜的好前途,也可能是我的一项好收入也说不定!”
“啊,啊?”
春哥越来越听不懂了。
“从现在起,我们仨是合伙人了!顺溜出技术、我是天使投资,春哥出力,我自荐任CEO,没意见吧?!”
张筱筱越说越激动,也越说声越高。
“我宣布!锦官古街‘顺筱春’文创公司成立!我们将在网上销售第一批有收藏价值的高质量高仿古画和壁画!限量款哦!明白了!?”
“网上卖画?!”
春哥终于明白了,但他更懵了。
张筱筱自有盘算,信心十足,她叉腰站起,俯视春哥和顺溜。
“瞧好吧,我们跟那几个业务员打差异化。眼前互不影响,以后嘛,那就看本事喽!“
春哥不知道该说什么,表情复杂。
豪气云天的张筱筱,得意看着春哥,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却发觉他看向自己身侧——有个人靠近。一个沙哑的痞气男人声出现。
“什么好东西,还限量的?第一个预订,不知道有没有优惠呢?”
张筱筱转脸,见到一顶宽檐帽下,几绺凌乱的黑亮鬈发扫过一双有故事的男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