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看那个干什么?”
派出所一警区办公室里,陆还双手交叉正坐在办公桌前,他瞥了一眼跟前桌上自己那顶帽软趴趴执勤帽,然后皱眉凝视起张筱筱。
“再一个,你要看那东西为什么问我?”
张筱筱悠闲喝着竹茶,一边在办公室里转悠,一边单手整理着头发。
陆还双手插兜靠坐在桌边,心里琢磨着眼前这姑娘的心思。
张筱筱在头顶绾好个丸子,从桌上抄起帽子。
“挺聪明一人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她斜眼看陆还,眼色有点瞧不起人,然后转起了帽子。
“我期待的理想结果,当然是看看实物喽。”
“不可能。浮尸捞上来就停放在码头的冻库里了,村里派有专人看守,等分局或市局这两天下来人甄别,然后拉走。在那之前,尸体不能再碰。”
“嗯,区村长定的规矩,岭下朱村那边发现江飘子都那么处理,我知道。所以我没期待理想结果。”
陆还不明白了:她到底什么意思?故意调戏我吗?
张筱筱忽然收住手上旋转的帽子,直视陆还有眼睛道。
“把你出现场的执法记录视频给我看看不就好了!”
张筱筱凑近陆还,眨巴了两下眼睛,陆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难道她在冲自己抛媚眼?
这想法吓了陆还一跳,他赶紧后躲。两人换了位置,张筱筱坐到桌上,陆还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
“你跟曹哥说了?还是跟王所讲了?他们什么意见?”
“曹筷儿和王所没必要知道嘛……”
“你的意思,就是想好了要看我的视频呗!?”
陆还目光对上张筱筱眼神,知道她肚子里一定没憋好屁。
“就说你聪明嘛!”
“没戏。先不说合不合规矩,现场视频我已经上传了,然后就删除了。你应该清楚,那东西存贮空间不大。”
陆还摊手又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少唬人啦!公家发的哎,怎么可能那么凑合?”
张筱筱树起食指朝陆还晃动着。
“我知道的是,每个现场的记录都要备份,十四个工作日哦~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默认这么做的。”
陆还心下对张筱筱确实又有了新的认识,不过才来这几天,连这些执勤的习惯都摸透了。不得不说,这张筱筱没学刑侦,真是白瞎了。
陆还点点头站到张筱筱对面,抱起双臂,故意用冷漠深沉的声音,试图吓退张筱筱。“嗯……不好意思。你也说了,那不是规定,我可以不那么干的。”
耍无赖吗?
张筱筱多少有点意外,无明火有点烧心。
她可以接受这个男人开条件,她做好准备了,可他却不按套路出牌;虽然没掀桌子,但他想把砸锅了!不对,陆还似乎没把话说过完……是想等她交底吗?张筱筱瞥了眼陆还,自己往桌里挪了挪屁股,收腿盘坐到桌上,嘴角翘了起来。
“你双臂环抱,肩膀略收,脚开、背躬、皱眉——这是在防御,你刚才的话真假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更好奇你这个样子的原由。只是段执法记录视频而已,我要是不说,偷偷找来看也不是不可能——我跟郝楠姐讲一下,她都能找给我看……”
张筱筱清了清嗓子,她其实吃不准郝楠是否会支持她。作为兼管内勤一切的指导员,别看郝楠平常随和若邻居阿姨,可她的权威气场可不输所长,否则,张筱筱第一个就去求郝楠帮忙了。
陆还换了个姿势,肩膀放松,双手插兜,退开去,但眼神一动不动地还盯着张筱筱。
张筱筱以为陆还被自己唬住了,她暗自得意——看姑奶奶怎么调教你,脸上的笑容出卖了她内心的得意。
“这些你应该清楚嘛,可你的反应……干嘛?审讯技巧?套我话?不至于哦。”
“我说什么了?!你想多了。”
陆还挑肩嗤笑一声。
“我是在按警务规范拒绝你。”
“瞧!耸肩,不在乎?不错,我对于你来说,不算个事。可你双手没拿出裤兜。”
张筱筱挑眼示意。
“衣裤的兜,是能躲开光的,意味着隐藏或安全的隐私,手在里面可以抓握或休息,也可以隐藏手上的动作……”
陆还不由得低头看,打算抽出手,但只微动了一下又保持着手插在兜里。
张筱筱想笑,又忍住了。
“所以,你耸肩,是要以‘不在乎’的表现加强你辩解的可信度,因为,你心里发虚了……哎,陆警官,如果你还要回去做刑警,你要注意喽,这个状态可不大行哦。”
她调侃着,眼睛不着力地紧盯陆还,她要捕捉他所有细微变化。
可惜,陆还脸上并没有张筱筱期待的尴尬、窘迫或其它什么颜色,边“无聊”的感觉都看不出来。
陆还依旧双手插兜,朝张筱筱上前一步,这是准备进攻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有意思了?脑补出这么多有的没的——美剧、电影看多了吧你?我说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有那么多心理活动和设计?”
说完,陆还不忘坏笑着又刻意耸了耸肩。
张筱筱觉得多少有点尴尬,大脑开足马力正在琢磨该如何继续与陆还周旋。
陆还定定看着眼前古灵精怪起来的的女孩,平静的眼神里,不经意间闪过一丝惊讶,张筱筱敏锐捕捉到,得意地扬起下巴。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呢?”
二人一高一矮四目对视,男人插兜平静、女生抱肩傲娇,办公室里一片静默。
窗外的行船声、水浪声,岸上狗吠水鸟、车辆交汇、行人匆匆,彼此叠加,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明亮。
陆还没有反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不光是你看那个干什么,我是好奇,这跟你当辅警的原因是不是有关系、是什么……我如果直接问,你只需简单说个‘好奇’,这话就没法聊下去了……就凭你上午和现在的样子,‘好奇’?说不过去吧……”
陆还拖着长间,缓缓摇头。
对面的张筱筱倒也突然不慌了,默默点头,像个老学究那样,眯着眼睛琢磨陆还。
“真累……”
张筱筱忽然悠悠说道。
陆还不解,又盯着她趋起眉头。就见张筱筱突然抬起头,指着陆还。
“我知道你心里那个秘密了!你来水所是临时的!或者说,你是来所里卧底的——”
陆还的冷静崩溃了,瞠目结舌。
张筱筱完全可能是在诈他,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如果此前他的心虚是微不足道的,那现在心虚正与脑袋里轰然的嗡嗡声共振,迅速放大成危机感。
恐惧的陆还拔出手,去捂张筱筱的嘴。
张筱筱挡开,朝后躲;陆还扳着张筱筱肩膀,推到窗边墙上,瞪着她。
张筱筱双手抵住陆还胸口,阻止他逼近,勉强保持个呼吸纠缠的距离。
“哎呦喂,你放开!别靠那么近……”
她瞅着鼻尖前这个严肃认真的男人,忽然觉得好笑。
“你别这么紧张……我猜,你不是针对所里的人,你的目标在所外……只是不方便跟所里人明说,起码不能明着告诉所有人。是不是?”
陆还不作回应,但是一脸惊讶。
“你瞧你瞧,就是你这装B样告诉我的!我本来就是瞎猜的,刚才你那讨厌样,就像自己有个神秘使命似的,那网文里的天选之人,就你这样,龙傲天!就那感觉,哈哈哈哈……”
陆还窘迫地松开张筱筱,不知所措地退开一步,想了想,跑去关了办公室门回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筱筱背起手,调皮地绕着陆还遗踱步。
“刚才,我揭穿你的‘反问陷阱’时,你眼里有破绽,我的瞎猜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陆还看着张筱筱,半信半疑。
“我的确是好奇,就是想看看‘水鬼传说’中的水鬼是什么样。这可是我入职来第一次遇到!”
张筱筱抱起双臂,很是认真。
“据说水鬼有一两年没出现了,下一次谁知道得是什么时候,我怎么能错过?这就是个我任性一下的小事,你却用心良苦地非要深挖点我的什么阴谋,如此小题大作,你心里没鬼?”
张筱筱站到陆还对面,学着刚刚他的语气。
“也说不过去吧?”
陆还深吸一口气,掩饰自己尴尬的脸色。
“在你房间第一次见面时,我就问过,你一个刑警,为什么要来派出所……市局有政策,机关和局属队处部门要搞警力下沉前置,说白了就是支援一线,缓解基层派出所的压力。下沉前置的还能优先入人才库,作领导岗贮备。可你呢,来了个养老所,你那同事,那个姓杜的,说你是被淘汰抛弃的,哼,傻子都得明白,他是在给你打掩护。那时我以为他是在帮你回避伤痛,现在嘛,都想通了。”
张筱筱得意看着陆还,那眼色,像个等表扬的孩子。
就听陆还弱弱地说了一句。
“杜刚不知道我来派出所的真相……起码我认为他是不知道的。”
“你家有亲戚是警察?你一个学历史的,会考古,观察力训练是肯定的,可你怎么会——”
震惊之余,陆还终于重新转动大脑,开始思考眼前的张筱筱。
“你猜对了……”
张筱筱忽然打断陆还,撇了撇嘴,神情无奈起来。
“我老爸,是警察。从小到大跟他斗智斗勇的,我相信我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比你差……但我当上辅警跟他没关系啊!我自己考上的!”
说着,她靠坐到桌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正要点。
“哎哎,办公室禁止吸烟!”
陆还嫌弃地抽走张筱筱嘴上的烟。张筱筱一愣,眼见陆还顺手扔出了窗外。
“学啥不好怎么学抽烟啊?你才多大啊!”
“什么时候说禁止吸烟了?!我怎么不知道?”
“其它警区我不知道,但一警区从今天起禁烟。”
“行,你们警区你做主。我其实刚开始抽,心烦就想试试。这包烟买一个月没抽完呢……”
陆还不说话,看着张筱筱,张筱筱被看得心虚,转过脸去。
陆还笑了笑,拉过把椅子。
“不想好好聊,那就透透底吧。”
“行了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当辅警真就是冲‘水鬼传说’来的。我是不信有鬼的,但没有一个传说像这里这么真!庙里有壁画,目击有记录。要知道,传说都是某件或某几件真事在历史中演化来的,锦官镇这里,一定有个不得了的秘密故事。我一定要搞清它!”
“你要搞传说考古,我信了。你选辅警搞考古,这就有点超纲了。”
“这有啥……以我的研究经验,传说都与许多社会隐私或敏感事有关联,而有机会无阻拦地最大限度地接触到社会敏感区,自然是公安机关。考公,太麻烦,时间都耽误了,派出所的辅警就是最好的选择喽。”
“口气真不小。敢问大才,您高寿?有何大作啊?”
“嘁,学渣怎么看得懂我们学霸的世界?我十八岁就本科毕业啦!参加过很多国际考古研究,我的论文都刊在英文期刊上,你这种木头,就算找得到也看不懂的!”
“纪律关系,我不会好奇你那任务真相——我问你也不会说的,但你最好想想,就凭你刚才的心理过敏反应,我对你任务的完成表示担忧和置疑。这水所,你以为真是养闲人的地方吗?我都看出了你的问题,所里是不是还有别人早看出来呢?除了曹筷儿和叶凡,二警区、三警区虽然一个比一个懒,但他们都是老油条,派出所的任何细节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尤其最喜欢装傻的老李头,他可是和郝楠姐不相上下哦。郝楠姐是全能警察,年年全系统个人大比武,她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三年前,她的年纪不能再比赛了,才来的这里。而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你……”
陆还沉默着。其实他心里对于自己的任务能否完成,也是未知。局里的任务和他自己的打算,他都不知道。
“我不是要打击你,但你这样要是想再回刑警,可是不行的哦,你得多长几个玲珑心眼。”
“谢谢啊,还有时间操心我。”
陆还无奈笑笑。
“不客气,我们是邻居嘛,现在还交换了秘密。你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忙的!掩护啦,传话啦,保管东西啦,绝对值得信赖!”
张筱筱说得眉飞色舞,神色另有用意。
陆还当然懂她的意思,她是要交换,你一尺,我十寸。
“好啊,我先谢谢喽。”
陆还苦笑回应。他在想的是,必须稳住张筱筱这个突生的变数,尽快想办法抵消影响才行。
“实话讲,视频不在我手上,记录仪我交郝楠姐了,留存嘛。我可以想别的办法帮你,可以吧?”
“真的?”
张筱筱盯着陆还,将信将疑。
“你要等不了,也可以偷偷去看看网上咱所回复的接警信息,那上面有压缩的。登我的号就成。”
“呃……”
张筱筱犹豫了一下,但马上放弃了。
“算了,被查出来再被开除了。你帮我再想想办法吧,不会让你白出力的!”
说完,她又挤了个媚眼。
“我能提个建议不?”
张筱筱点头,抱肩而立。
“戒烟吧。挺漂亮个姑娘,弄个牙上烟渍,手指焦黄的,多难看?年纪小,追求个性嘛,可以理解,但抽烟真挺锉的,除了低价值的放纵感,没啥能称得上‘个性’的,最多就是流行,大家都抽嘛,那不就又成俗气了——哎?你!哎我去……”
张筱筱愠怒着抬脚要跺陆还的脚,陆还敏捷抬脚躲开,正得意,张筱筱上前一步,脚下勾椅腿,手上推人脸,“哐啷”声中,陆还仰面随椅子一起摔倒了。
不等陆还起身,张筱筱又踏上倒地的椅腿,红脸指着仰在地上的陆还。
“你多大年纪,爹味那么重,我都说了刚抽刚抽!一个月了一包都没完,心烦才点一根,也就两口!你小子别蹬鼻子上脸!我的事你管不着!”
最后是一声怒哼,张筱筱气闷着摔门走了。
陆还站起来,扶正椅子,摆好。
张筱筱用力甩上的门没关上,门缝正缓缓晃荡开来。
陆还过去拉开门,一阵晚风吹来,从昏黯的窗景涌入。
已经皂青的江面上,一艘艘趸船带着一身身灯光行驶,仿若散步,冥冥中,还能看到许多船上在飘升炊烟,吹来的风中,还能闻到淡淡的米面香气。
在陆还的心思里,冥冥中感觉到他的经验和脑力,似乎正在经受张筱筱的考验,他们俩之间有一条纽带正在形成。
陆还做了个深呼吸,将自己那杯竹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