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不错呐,刚才看到了,你木回来就没动它……果然是你喜欢撒,嘿嘿……”
赵四爷品着刚才穆一堂送过来的杯中酒,咂嚒着、赞叹着,手卷就躺在腿上。他是西北人,人生得枯瘦黝黑,就是那种“正午麦田里油汗脊梁”的黑色;他唇上有髭、颌下一撮花白山羊胡,说得一口西北味的普通话;他的声音很特别,不尖不沉却很有暗劲,但平时说话他就习惯攒劲,所以,不认识他的人会觉得他是个说话懒散、身体不好的黑瘦干老头。他刚刚斥骂乌贼,声音稀罕地全放了出来,丹田力十足,那声音不仅是在给乌贼强调规矩,一股强硬且残忍的力量也随之透射而出,就像旷原上一匹对月狼啸的黑狼,一身漂亮的黑色披毛虽然威武、霸道,但没有那声狼啸更能宣示他在领地内绝对的王权。
“咱哥俩口味一样嘛,您肯定喜欢!哈哈……”赵四爷杯中酒已剩不多,穆一堂适时殷勤地又给斟上,“这格兰菲迪scotch,三十八年的,我好不容易才从国外进了八瓶,给四哥留好了四瓶,呵呵……哎,黑子,你俩别站着了,坐啊,都尝尝这酒……”斟着酒,穆一堂眼角扫到了对面站着的两人,武黑子黑玛瑙般发亮的一双圆眸正冷冷盯着,他双臂袖子挽起,叉抱胸前,陨铁般坚硬的双臂四棱筋线分明,那气势就活像个阴差鬼王,令穆一堂很不舒服,便想打发他走远点,不过武黑子动也不动。
一直保持微笑李浩闻言,上前从穆一堂手上拿走酒瓶,又变戏法一般翻手拿出一把紫沙西施壶和一个茶盏,倒上酒,盏递给武黑子,自己用壶——刚才给赵四爷拿新杯子时,他路过茶桌,顺手偷藏在身上的。李浩知道穆一堂想故意忽视自己,他就等着机会给自己“加戏”、给穆一堂找不痛快。
“谢穆总,好酒!”李浩嘬着西施壶喝酒,笑呵呵的,见武黑子手上还在转着那茶盏瞅自己纳闷,便催促起来,“黑子,喝呀,别处可难喝得上此等好酒呐!”
武黑子“哦”了一声,点点头,一饮而尽,咂嚒咂嚒:“还行,味道有点奇怪的……骚味,没二锅头带劲。”
“哈哈哈哈……”李浩捧腹大笑,又给武黑子满上,“慢点喝,这酒可贵,一点点品品。我给乌贼也倒点去。”
瞅着这边的穆一堂,神色正别扭,李浩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过来,转身带着威士忌就找乌贼去了。穆一堂并非舍不得酒,单纯就是烦李浩斗气的这一套小动作,他不用猜就知道,书房里的烟感报警一定是被这家伙轻巧废掉的。
他心里正难受,想着要不要叫李浩把酒拿回来,赵四爷又开口了,柔柔地:“我们这喝的……得算是你留给自己的那份呗?”
“四哥,恶心我?哈哈……”穆一堂东呵呵地开着玩笑,他知道赵四爷话里有话,但他也做好准备了。
落地灯暖光中,赵四爷摇动着杯中琥珀色美酒,忽然挑眼,像狼一样冰冷瞪了过去,跟着质问道:“那就说点不恶心的,那船,倒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放心,我肯定找回来!”穆一堂认真起来。出于忌惮,他总是习惯让赵四爷三分,更何况,两人一直以来分工合作得很是默契,关于这次丢船的事,他必须给个说法才行。于是,穆一堂继续又说:“四哥,我可没贪到想黑吃黑的份上,再说,我独吞这一船,对我没任何好处可言!码头还在‘净水行动’管制中,如今又汛期涨水、江面禁航,这都是咱们的预判,我绝对没理由这会偷船——船都开不出去,我偷了那么大一艘拖船,咋躲咋藏?我疯了!”
赵四爷沉默了,盯着穆一堂面无表情地定定看着,舔了舔上唇,似乎还在回味那昂贵得美妙的威士忌,但他这样子,更像那黑狼王在审视、评估着猎物……
没多一会儿,赵四爷又开口道:“我希望这次计划外的见面,你不会觉得是我挑衅,但眼下,我们的确有一艘船丢了,一艘特么的金船!”赵四爷的声音用上了三成丹田力,说明他跟着也认真了,而且很忧虑,手上展开一截的手卷攥得更紧了。
“四哥,你这话可说远了,我两家是世交,又互拜父亲为师,我们是一家人,何来的挑衅呢?”穆一堂瞥着手卷回答,然后呷了一口酒,隔空望了眼对角墙边一具重雕富贵龙纹紫檀大柜。
虽说手卷里的十六个字是他们共享的,但这手卷是属于穆一堂的,是他用了一件收来的古董空白手卷,将那两片各书八个类似行楷墨字的人皮纸,好生装裱起来的,就锁在那个紫檀大柜里。穆一堂已经望到,大柜锁得好好的,没有一丝异样。他明白,赵四爷这是在警告自己,别想耍阴招、黑吃黑——他们几个趁自己不在,已经把整座公馆翻查过了。无论想找拖船转藉文件,还是要找可疑账本、可疑货单,或者他们干脆就企图找到金子……他们都不可能有收获,只有手卷。
“船不见了,当然要商量一下。你不来,我也得去找你呢。”穆一堂调整了下坐姿,朝赵四爷略倾身,“但放心,消息还没漏,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也不会有人关心你我碰面。不过,还是得小心警察,市里有小道消息说,警察对那个船阵有点过于……感兴趣了。”
“那不是博士计划好甩出去喂他们的饵吗?感兴趣还不好?”赵四爷反问,声音低回了柔和。
穆一堂低头转着自己的酒杯,纠结地道:“没有不好,只是……船阵上的IT组有个小子不知为什么,警察咬上去时还在船阵里,就折进去了。现在主要是不知道这个崽子背着人有没有在搞什么,但警察现在把他护得很紧,还一直没下文,让人有点心烦……”
说罢抬头,穆一堂发现赵四爷一直在盯着他,还是那种狩猎般的凝视,就听他低声问道:“那是谁的人?”
“是博士手下人招的,说是本地一大学生,博士会搞定的……”穆一堂迎着赵四爷的老狼眼回答着。他不确定赵四爷会看到、会看出什么,但他却忽然有个新直觉:他们没有翻查公馆,只是四爷找出了手卷,故意拿给我看的;他这个江湖老贼,心里的规矩是比命大的,他就是想暗示训戒一下自己罢了。
“博士?为什么不是你去清理?”赵四爷刚听了回答,立即提了声音责问起来。
穆一堂已有心理准备,不急不烦也不恼,耐心解释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整理咱两家的资产不仅繁琐而且太显眼了,要还想低转移,不惹眼,更是难上加难。今天去市里谈几个买家又催收几笔欠款的功夫,身后就跟上来不少人。”
“怎么?警察盯上你了?”
“没有。”
“那都是谁在追你?”
“不算是追吧……就是几家银行经理,还有投资商和券商什么的。”穆一堂嫌弃地撇了撇嘴,又呷一口酒,“他们可比我们贪多了,他们也不是要追钱、追账什么的,而是想上我的船,哼哼。他们每一个,或明示或暗示,就算我背后有些不合法的手段或猫腻,他们也愿意120%支持我,只要我让他们跟着一起赚。”
“你是怎么解释你那么多钱的?”赵四爷低声问,神色警惕。
“我在国外有账户,玩股票和期货嘛,很正常。我告诉他们,我在国外市场有资源,能利用期权定价偏差,进行无风险套利,能有10到15个点的利润。”穆一堂忽然笑出了声,乐呵呵地继续说,“博士一开始帮我作了全套的国外数据和图表,后来,干脆在国外挂了家机构,那数据在国内看,就是真的。嘿嘿,这群贪得无厌的傻屌……”
“他们真信了?”李浩不知何时提着威士忌走了回来,插嘴问上一句。
“除了数据他们还懂什么?是能造个车,还是懂造个锅?让他们看着我账户里不断多起来的钱数,再加上我动之以情、晓之以情的演绎说教,不由他们不动贪心,动了心就没有理智了,他们就甘心为我当狗,守着我的账户,积极替我规避税项,就等我丢几块骨头!”穆一堂越说越兴奋,仰头干了杯中酒,又继续得意贬斥着贪得无厌的“金融狗”:“咱之前那几批西北弄到的青铜器,私出去拍完再转进来赚的钱,他们哪一个不是上赶着帮忙一起洗出来的?再后来,高仿古董连拍出去带卖出国的,那钱,也都是他们几家过手处理的,哼!就是托他们的福,壹堂典当、Y.House拍卖,还有三业帮的产业,越来越富有!哈哈哈哈……”
“穆总居功至伟!当浮一大白!来!”李浩微笑奉承着,上前为穆一堂添好半杯琥珀色酒液。
穆一堂闻了闻酒香,晃起杯子遮挡半边脸,微笑瞅着李浩:“听说过一句话吗?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
“伪造它,直到做完。听说是华尔街的一句名言。”李浩一挑眉,不假思索回答出来,并坏笑着。
“知道吗,你很讨厌,什么都懂的那样子,让别人就觉得自己是傻子……”穆一堂朝李浩举杯,神色戏谑又高傲。
李浩也跟着举杯回敬,并自己先喝了一大口以表顺从,但依旧坏笑。
但两人谁也没注意,落地灯最近的赵四爷,表情有了些许微妙变化。
“没错,华尔街名言。”穆一堂还在瞪着李浩,微笑抿了一口酒,继续道:“这世道就是这样,没特么多少真的。华尔街拿空话和数字哄全世界、诓傻子钱,多多益善;我们做高仿古董、假文物,再配个合适的故事,也多多益善。那些人以为我是要调整扩大业务,以为见到上位机会了,OK,那我就给他们梦想就好,他们还自带猪食呢,哈哈哈哈……”
“一堂,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赵四爷的话打断了穆一堂的嘲讽笑声,但他不以为意,还想说通赵四爷:“四哥,从他们那儿能扎出一大笔钱,我们一走,你放心,他们根本抓不到我们。”
赵四爷摇着头,道:“睹色相悦人之情,只怕无假不成真。不用说那么多,我跟你不一样,我的命数享受不了这么赚来的钱。”
“四哥,我实话跟你说,我骗莫老三给他两千万的配股做报酬,让他想办法或找机会,鼓动锦官市和省里那批有钱大户或私募,接盘朱村现在的和规划扩大后的全部业务,成立合营公司,如果将来市里那些银行、风投还贷出资金来,也都归他。这样,有他挡在前面,我只要散布个利好消息,推一把,就可以从他的账面上,抽走真金白银带走,这叫各取所需。”穆一堂认真解释着,他太想说服老狼王了,“我知道四哥不喜欢设千骗钱,但我这操作可不是空手套,是为了收回我们在朱村的投入。早期为了扶持莫老三做大、独霸朱村,也为了掩护我们一开始在山那边的动作,我的投入可不少,更别说后来为了我们的水运,又额外花了很多钱,借朱村资质注册船队……不管是骗到哪个大户,还是骗到私募一把,差不多就能赚回我们的投入,其实哪怕不用这操作,光找到一群蒙在鼓里接盘的有钱户也能够赚。有什么问题都有莫老三挡,这有什么不好?我们踏踏实实揣钱国外享福!”
老狼王听完沉默琢磨着,其间李浩上前为他加了点酒,他小抿了几口后,道:“莫老三那种下贱的骗子死都是便宜他……我不反对消耗掉他,但是,我无法不担心最后‘除风’的安全,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你的理由足够充分,壹堂典当也好、Y.House拍卖也好,还有J·Club、朱村什么的,都是你的产业,你有权做最大化操作,但三业帮是我的,我必须保证它的绝对安全,所以,我需要将我三业帮那一半钱分出来,按原计划那样,买作无记名债券给我。”
“四哥?!你还是不相信我?”穆一堂跳了起来,胸膛拍得山响,“三业帮是你的,但也是我的!我们拼杀了多少关才熬到今天!我从没当它是外人事,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从来没有不信你,但你现在不清醒。”赵四爷啜了一口酒,眼瞟立在几步外的武黑子。
武黑子冷眼沉默,跟着举杯呷酒,他身后,李浩靠在红木书柜边,貌似在掂着酒瓶看,但他注意力全在赵四爷与穆一堂的交谈上。再远的圈椅里,乌贼玩着酒杯、喝着酒,不时望一眼落地灯那边,恨恨哼上一声。
四爷捻起花白的山羊胡,不紧不慢说着,已是狼王那般的声色:“我们的夙愿能圆,实在不容易,鹰孙闻到味道来是迟早的事,但想摸到边边,还得有些时间,尽快除风抽身才是眼下最要紧的正事,你却更关心卖莫老三、算计朱村收回去成本的事……况且还有一艘金船漂在外面不知下落……我不怀疑你玩阴的,但那是谁干的?怎么干的?又是谁在玩‘水鬼’?想干什么——跟以前的那‘水鬼’是不是同一伙?你都说得清吗?”
老狼王盯着站在跟前的穆一堂,眼神不再凌厉,而是兄长般的关怀。穆一堂无语垂头:“我,会找到船的,也会……尽量查……”说完长叹一声,仰脖喝干了杯中酒。